文:吳鉤
(編按:前一篇〈文名被蓋過,成就卻遠勝兄長,閣試也為他延期!〉講到蘇軾蘇轍兄弟參加制舉考試,但蘇轍在考試前突然生了一場大病,愛才的韓琦竟因此向仁宗提出延期考試,而仁宗也答應了。到底二蘇表現如何?)
小蘇的答卷
蘇軾蘇轍兄弟參加的這次制舉考試,是「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朝廷設這一科的目的,是希望通過考試發現敢言有識之士。
仁宗皇帝在御試的時候,向四位應試的士子提出了這麼一道策問:「朕承祖宗之大統,先帝之休烈,深惟寡昧,未燭於理,志勤道遠,治不加進。夙興夜寐,於兹三紀。朕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闕政尚多。」(後面列舉了民生、兵政、教化、法制、財政諸方面存在的問題)請問,面對目前種種困頓,該怎麼辦?
蘇轍接過試題,揮筆寫道:「陛下策臣曰:『朕承祖宗之大統,先帝之休烈,深惟寡昧,未燭於理。』又曰:『志勤道遠,治不加進,夙興夜寐,於兹三紀。』此陛下憂懼之言也。然臣以謂陛下未有憂懼之誠耳。」開篇即指出宋仁宗的憂懼缺乏誠意。然後,蘇轍圍繞着這一立論,對仁宗皇帝展開了措辭強烈的批評:
竊聞之道路,陛下自近歲以來,宮中貴姬至以千數,歌舞飲酒,歡樂失節,坐朝不聞咨謨,便殿無所顧問。夫三代之衰,漢唐之季,其所以召亂之由,陛下已知之矣。久而不正,百蠹將由之而出。內則將為蠱惑之所污,以傷和伐性;外則將為請謁之所亂,以敗政害事。婦人之情,無有厭足,迭相誇尚,爭為侈靡,賜予不足以自給,則不憚於受賂賄。賂賄既至,則不憚於私謁。私謁既行,則內外將亂。陛下無謂好色於內而不害外事也。
──這是抨擊皇帝好色怠政。
國家自祖宗以來,至於陛下四世矣。陛下之所以深結於民者何也?民之所好者生也,所惜者財也。陛下擇吏不精,百姓受害於下,無所告訴,則是陛下未得以生結民也;陛下賦斂煩重,百姓日以貧困,衣不蓋體,則是陛下未得以財結民也。……臣獨怪陛下內有宮中賜予玩好無極之費,此何為者?凡今百姓所為,一物以上,莫不有稅。茶鹽酒鐵,關市之徵,古之所無者,莫不並行。疲民咨嗟,不安其生,而宮中無益之用,不為限極,所欲則給,不問無有。司會不敢爭,大臣不敢諫,執契持敕,迅若兵火。
──這是譴責朝廷勞民傷財。
陛下又發德音,分遣使者巡行天下,或以寬恤,或以減省,或以均稅,名號紛紜而出,天下又皆翕然知陛下之欲速於為治也。然臣以為陛下惑於虛名,而未知為政之綱也。……臣觀陛下之意,不過欲使史官書之,以邀美名於後世耳。
──這是批評仁宗好邀虛名。
故宮南熏殿舊藏蘇轍畫像 圖:中和出版
蘇轍的制策洋洋灑灑寫了六千餘言,將皇帝、宰執大臣、三司使罵了個遍。參加嘉祐六年制舉之時,小蘇才二十三歲,血氣方剛,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歲。年輕時的蘇轍是一名「左傾」的理想主義者,曾認為「當今之勢,宜收天下之田,而歸之於上,以業無田之農夫,恤小民之所急,而奪豪民假貸之利,以收遊手之用」。他對政府與社會現實的批判,也表現出左翼知識分子的激情與銳氣。
中年之後,蘇轍的思想才轉向右翼保守主義,不再天真地認為「宜收天下之田」。當王安石力推「劫富濟貧」的變法時,蘇轍也極力反對:「王介甫,小丈夫也,不忍貧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貧民,不知其不可也。」因為富貧乃是自然形成,所謂「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富人的財產權應受到保護。但嘉祐六年的蘇轍還未有這般見識,還是一名熱血青年。
答卷交上去,走出考場,蘇轍也冷靜了下來,覺得自己這麼回答皇上的策問,肯定要落榜,「自謂必見黜」。因此也就對考試成績不抱任何希望。
說到這裡,不由想起幾年前看過的一齣歷史劇,陸毅主演的《蘇東坡》。此劇為突出蘇軾的高大形象,將蘇轍的《御試制策》改編成蘇軾所寫,而蘇轍則被塑造成一名謹小慎微之人,以反襯蘇軾的熱血與勇氣。
劇中,殿試結束後,蘇轍憂心忡忡地對兄長說:「哥哥,你的策論寫得太過尖銳了。」蘇軾說:「子由,為國進言但求無愧於心。忠言不逆耳,怎利於行?既不利於行,又何謂忠啊?」蘇轍說:「可是言語鋒芒太露,恐遭心懷叵測之人陷害啊。」說到後來,蘇軾開始教訓弟弟:「子由,若是為了一己安危而不顧國家社稷,那你我出來做官為何?倒不如在眉山老家安分守己,太太平平,頤養天年。」蘇轍說:「子由(其實按古人習慣,蘇轍不可能自稱「子由」)只怕哥哥會為此而引來殺身之禍呀。」蘇軾則以烈士一般的語氣說:「殺身之禍又有何懼?只要所言是為聖上計,為天下蒼生計,何懼之有!」將蘇轍訓得一愣一愣的。
說實話,看着如此錯位的對白與畫面,我感到非常滑稽。只是不明底細的人,恐怕會被這一拙劣的移花接木、張冠李戴之術所誤導。其實,蘇軾的《御試制策》雖然寫得文采飛揚、結構明朗,但持論平平,哪有蘇轍策論的氣勢?這兄弟倆的同題策論,分別收入了他們的文集中,有興趣的朋友不妨找來對照讀讀。
故宮南熏殿舊藏蘇轍畫像 圖:中和出版
考官的爭執
《蘇東坡》接下來的劇情,是宋仁宗看了蘇軾的策論,勃然大怒,怒拍桌子;御史台派人將蘇軾抓起來,關入大牢;太學生在殿門外高喊「蘇軾有罪」;歐陽修對蘇軾的安危非常擔憂,因為他認為,蘇軾的言論會被人抓住把柄,大做文章,「罪為大逆,殺頭亦不為過」;果然,百官聯名上奏,稱「蘇軾一再誣賢欺聖,目無君主,罪為大逆,該當處死」……
這當然是電視劇編造出來的情節,你要是信以為真,那就被帶進陰溝裡去了。事實上,蘇轍的策論交上去之後,確實引發朝中大臣爭執了十幾天,但爭辯的問題從來不是要不要殺蘇轍的頭,因為沒有一個人提出要拿小蘇殺頭治罪;仁宗皇帝也並沒有發火;御史台更沒有派人抓捕;蘇轍本人也從未擔心自己會因為一篇策論而被抓起來砍頭,只是覺得自己言辭激烈,很可能會被考官刷下來。
那麼當時臣僚爭執的焦點是甚麼呢?是應該給蘇轍的御試策論評一個甚麼等次。
宋朝制舉考試的評卷機制比較嚴密,考生的答卷要僱人謄錄(防止考官認出考生的字跡)、封彌(考生姓名密封),用生僻字編號,如蘇轍的御試答卷為「毛台」字號(編按:「毛」與「台」合為一字,因字過於生僻,我們造不了字,請見諒)。考官的評卷則採取三評制,先由二名初考制策官初評;再交二名覆考制策官復評;初考官與覆考官意見若有不同,則由二名詳定編排官詳覆、定等。
嘉祐六年制舉御試的初考制策官之一是胡宿。胡宿堅持將蘇轍斃了──不是斃人,是斃文章,因為胡宿認為蘇轍的策論有兩大問題:
第一,「策不對所問」,即答非所問,仁宗的策問明明是請考生試述解決問題的對策,蘇轍卻全文都在「放口炮」。應該承認,胡宿指出這一點,是有道理的。用現在的話來說,蘇轍的作文的確犯了「離題」的毛病,應該扣分。
第二,「引唐穆宗、恭宗以況盛世,非所宜言」,即策論存在「政治不正確」的問題。對於這一點,幾位考官則產生了爭議。
清初彩繪版《帝鑒圖說》中的《天章召見圖》,講述宋仁宗在天章閣詔問輔臣時政闕失,皆給筆札,令即坐以對。法國國家圖書館藏。 圖:中和出版
我們平心而論,皇帝並不是不可批評,但蘇轍對仁宗的指責確實有失當之處,比如說「近歲以來,宮中貴姬至以千數,歌舞飲酒,歡樂失節」,便是不實之詞,因為仁宗對自己的私生活還是比較克制的,曾多次放遣宮女出宮。多年之後,蘇轍回憶說,「予幼從事於詩書,凡世人之所能,茫然不知也。年二十有三,朝廷方求直言,有以予應詔者,予採道路之言,論宮掖之秘」。承認自己當年的言論來自道聽途說。
因此,胡宿「力請黜之」,堅持判蘇轍的策論不入等。但卷子復評時,覆考制策官司馬光卻說,御試幾位考生中,蘇轍「獨有愛君憂國之心,不可不收」,提出將蘇轍策論列入第三等,亦即上上等。另一位覆考制策官范鎮不同意,「欲降其等」,最後二人達成妥協,將蘇轍列為第四等,並得到詳定編排官的認可。然而,初考制策官胡宿堅決不同意錄取蘇轍。雙方於是爭執不下。
當然,由於答卷是封彌的,評卷的時候,不管是胡宿,還是司馬光,其實都不知道文章是蘇轍寫的。他們爭論時都是說「號卷」,而不是說蘇轍的文章。
這時候,朝中大臣也聽說了有這麼一份直言皇帝「歌舞飲酒,歡樂失節」的御試文章,亦是議論紛紛。有執政官向仁宗提議,寫文章的人究竟是哪路大神,「當黜!」又有侍從官上奏,「陛下恭儉,未嘗若是」,蘇轍出言狂誕,「恐累盛德,乞行黜落」。三司使蔡襄是被蘇轍文章罵到的政府官員之一,但他說,蘇轍對三司使的批評有道理,他感到很慚愧,「吾三司使,司會之名,吾愧之而不敢怨」。
鑒於蘇轍文章引發的爭議非常大,朝廷打破了三評制的常規,「更為之差官重定」,重新安排考官給蘇轍的策論評分。新的考官經過重新評審,認為應採納胡宿意見,蘇轍文章「不入等」。請皇帝定奪。
但司馬光也是固執之人,堅持要錄取蘇轍。他給仁宗寫了一道奏章,娓娓道來:臣以為,國家設立制舉考試,「本欲得材識高遠之士,固不以文辭華靡、記誦雜博為賢」。「號卷」文辭如何,臣不敢言,「但見其指陳朝廷得失,無所顧慮,於四人之中最為切直。今若以此不蒙甄收,則臣恐天下之人皆以為朝廷虛設直言極諫之科」,「從此四方以言為諱,其於聖主寬明之德虧損不細」。反之,陛下若能收「號卷」入等,使天下人皆知陛下容納直言之德,豈不是美事一樁?
仁宗皇帝到底會聽從哪一方的意見呢?
(編按:各位讀者,考試結果到底如何?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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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選並改編自《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
編輯 | 張艷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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