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煒舜
〈蓼莪〉(讀作鹿娥)為〈小雅.谷風之什〉中的第二篇,是表達對父母孝思的名作。由於此篇膾炙人口,乃至後人往往將對父母的追懷稱為「蓼莪之思」。〈毛詩序〉稱此詩:「刺幽王也,民人勞苦,孝子不得終養爾。」宋人歐陽修《詩本義》則認為所謂「刺幽王」並非詩人本意。整體而言,這首詩陳述了國家徭役繁重,壯丁長期行役在外,無法奉養父母,以致不能終養的悲痛之情,是否幽王之世則不得而知。如此情況歷朝皆有,而以亂世特為尤甚,故〈毛詩序〉作者推測此詩產生於幽王時代,其思考脈絡是不難尋繹的。此詩全文如下: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哀哀父母,生我勞瘁。
缾之罄矣,維罍之恥。
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
出則銜恤,入則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撫我畜我,長我育我。
顧我復我,出入腹我。
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南山烈烈。飄風發發。
民莫不穀,我獨何害!
南山律律。飄風弗弗。
民莫不穀,我獨不卒!
圖:VCG
明人豐坊《詩說》云:「是詩前三章皆先比而後賦也;四章賦也;五、六章皆興也。」此說也為近人姜亮夫等學者所接受,指出:「賦比興交替使用是此詩寫作一大特色。三種表現方法靈活運用,前後呼應,抒情起伏跌宕,迴旋往復,傳達孤子哀傷情思。」與前面所談的幾篇相較,〈蓼莪〉的章法又有特殊之處:此詩六章,一二章與五六章皆各四句,兩兩複沓,三四章各八句,一氣呵成,而整體結構又富於對稱之美。尤其後段觸景生情,與〈衛風.碩人〉略有相似之處,而其興感之意更為強烈。尤其是以興作結的手法,在《詩經》作品中是頗為特別的。
一二章以比為起,提到了莪、蒿、蔚三種外貌十分類似的植物。莪蒿又名蘿蒿、麥蒿、廩蒿、角蒿,多年生草本植物,是一種常見的野菜,多叢生於水邊,味道香嫩可口,還可以入藥、榨油。莪蒿的根系十分發達,環根叢生,因此又叫作「抱娘蒿」。由此可見,莪蒿不僅隱喻着成材,還有親子關係密切的涵義。相對而言,「匪莪伊蒿」的蒿則是普通的散蒿,包括白蒿、青蒿等品種。蔚蒿現在則叫牡蒿。白蒿、青蒿、牡蒿等粗惡不可食用,一般只能入藥,經濟價值沒有莪蒿來得高。「蓼蓼」為長而大之意。這兩章說遠看莪蒿生得茂密,近看才發現並非莪蒿,而是一般的散蒿,以此比喻父母望子成龍,想不到孩子到頭來縱然「牛高馬大」,但不僅不成材,還無法報養父母。如此看來,父母當年撫育劬勞、推乾就濕,苦頭吃盡,豈非都付諸東流嗎?雖然為人父母者奉獻從來不求報償,但就子女來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卻是最大的遺憾。詩人在這裡表達了深切的自責之意。
圖:VCG
第三章前兩句筆鋒一轉。所謂「缾之罄矣,維罍之恥」,「缾」同「瓶」,「罍」音「雷」,表面意思是酒缾空了是酒罈的恥辱,這顯然是個比喻。牛運震說:「子不能成立則貽父母羞辱,此缾罄罍恥之所為喻也。」(《詩志》)我卻傾向於程俊英先生的解釋:「民窮不能養父母是統治者之恥。」如此解釋更為合理。酒罈是儲存之用,酒缾則是日常所用,缾中的酒來自與罈子,正如百姓的福祉有待於政府作後盾。如果政府失責,令百姓失去福祉,連父母都不能孝養,難道沒有絲毫愧恧嗎?這兩句的出現,正是毛傳把全篇與施政狀況聯繫在一處的主因。次六句中的「鮮」讀上聲,作孤寡解。「怙」、「恃」都是依靠仰仗之意。「銜恤」即含悲,「至」訓為親,「靡至」也就是失去了親人。如果父母離世,為人子者不能盡孝,無依無傍,無法共享天倫,那麼獨自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呢?這一章中的後六句相對於前兩句來說是進一步的闡發,同時又承上啟下,為第四章的內文作鋪墊。
圖:VCG
第四章連用了九個「我」字,清人沈德潛《說詩晬語》譽為「情至,不覺音之繁、辭之複也」。對於這一章,我曾作過如此語譯:「父親啊生下我,母親啊餵養我。撫慰我疼愛我,養大我教育我。顧念我不捨我,出入都抱着我。多想報答此恩,天有不測風雲。」雖然句句不離「我」,卻也正因是親身感受、鉅細靡遺,因此句句都投射出對已故父母的深情。每次讀到這裡,我不禁會想起1940年代意大利歌曲〈媽媽〉的歌詞,講到重回年老母親身邊的快樂:「Sento la mano tua stanca: / cerca i miei riccioli d’or. / Sento, e la voce ti manca, / la ninna nanna d’allor.」(我感到你疲憊的手掌,想觸摸我金色鬈髮。我聽到當年的搖籃曲,那是你懷念的聲音。)只是歌曲中的兒子猶能回到母親的懷抱,而如此景象對於〈蓼莪〉一詩的作者來說卻已成追憶,情何以堪!
男高音B. Gigli演唱〈媽媽〉――1941年意大利同名電影選段 影片:YouTube
五六章進一步申發了第三章「鮮民」之意。「烈烈」、「律律」都是形容南山高峻險阻的樣子,「發發」、「弗弗」都是狀述暴風呼嘯揚塵之貌。「穀」為贍養之意。「何」同「荷」,「何害」即遭受傷害。「不卒」指為父母送終。(類似的文字也見於〈小雅〉的〈四月〉篇:「冬日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大概是當時王畿一帶所流行的詩句。)大塊噫氣,其名為風,作則萬竅怒呺。何況南山險峻,暴風吹過自然眾籟皆鳴。詩人透過南山和暴風營造出悲壯的視覺與聽覺效果,如此起興,使讀者動容不已。
讀到這裡,我們不由產生一個疑問:詩人的父母是短期內相繼過世的嗎?還是一位先亡、一位後亡,而詩人在父母雙亡後一併表達哀感?清人儲欣就認為:「不得終養者,二親病亡之時,時在役所,不得見也。」假如父母是短期內相繼過世,似乎不太正常,很可能與戰亂、時疫等特殊情況有關。也許詩人的父母是在他外出行役時雙亡的,如此一來,「不卒」一語才比較有着落。這般驟變,令他在歸家之際極度震驚、悲痛,前文的「缾罄罍恥」兩句也更有跡可循了。而《孟子.梁惠王》篇批評暴君「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顯然也可以與〈蓼莪〉相呼應。牛運震說:「末二章始露怨意,然勞苦王事,不得終養,到底不肯說出。」(《詩志》)如前所言,「缾罄罍恥」似乎已有怨意。但牛氏以為詩人到底不肯把怨意直白說出,則十分有道理,合乎溫柔敦厚的詩教。無論如何,〈蓼莪〉篇所呈現的不僅是「子欲養而親不在」的悲戚,更進一步叩問:是誰造成了這種骨肉離散的慘劇?這足以令一代又一代的人們深思。
圖:VCG
(古詩講略之八)
責編 | 張艷玲
編輯 | zeroche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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