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訊】8月4日,著名歷史學家、匹茲堡大學榮休教授許倬雲於美國逝世,享年95歲。許倬雲生於1930年,深耕史學,畢生致力於詮釋中華文化的脈絡與精神,為理解中國提供了至關重要的思想座標。
本文摘選《十三邀(特輯)》中許知遠與許倬雲的深入對話,邀大家一齊體會他溫和堅定的談吐,感受這顆橫跨在新舊、東西兩個世界間的偉大心靈,所傳遞的不僅是知識與思想,更是生命體驗與人格感召力。
著名歷史學家許倬雲
許知遠:在和你的談話中,我感到你精力旺盛、生機勃勃,好像有老頑童的天真,這是那個時代帶來的特徵嗎?
許倬雲:我也說不上來,我想可能是我們那個時代的人都逃過難。到外國來讀書也都挺辛苦的。在外國讀書的經歷,各人有各人的幸運,各人有各人的遭遇,都是無中生有、苦中作樂,這樣一來,老夫子的性情就不多。道貌岸然的人有,我不做那套,開口就是經典,我也不要,我偏好性情中人這一類,比如白先勇,性情中人,了不起。
許知遠:你回憶過去的文字都很動人,現在還會常想起哪段時光呢?
許倬雲:回憶最多的是抗戰期間。抗戰期間的經歷影響我一輩子,也影響我唸書的方向,以及我關心的事情。抗戰期間是求死不得,求生不成,我又是殘疾。七歲時,抗戰開始,我那時候還不能站起來,到十三歲才能拄着棍真正走路,別人都在逃難,我就跟着父母跑。我父親是戰地的文官,在戰線前前後後跑,我們常常在鄉下老百姓那兒借個鋪,或者廟裏借個地方住,所以我跟老百姓的日子很近。
我常在村子裏面看,農夫在種田,婦女在洗東西,七八歲的小孩在地裏抓蟲子、拔苗、拔草。我那一段時間在小村落的偏僻地方進進出出,有的時候日本人打得急了,我們臨時撤退,撤到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有時一退就退到神農架的邊上。這些經歷讓我看到了很多老百姓的日子,所以我的心一直念着那些人。
許倬雲兒時照片
許知遠:這段經歷對你後來的歷史寫作有直接影響嗎?
許倬雲:我的第二部英文著作是《漢代農業》,講怎麼種田。老百姓的事,是我興趣最大的。
我們的城市被日本人佔了,打了八年仗是靠農村撐起來的。農村的力量是強大的。四川一個省提出兩百萬壯丁,草鞋、步槍、斗笠,一批批出來,基本上都沒能回家。連前帶後,我們七百萬兵員陣亡。那時,各地撤退或者拉鋸戰的時候,前線撤到農村,農村人一句閒話不說,接納難民。有多少糧食拿出來一起吃,沒有一句怨言;沒有吃的,一群人一起捱餓。滿路的人往內陸奔走,沒有人欺負人,沒有人擠着上車、擠着上船,都是先讓老弱婦女走,自己留在後面。多少老年人走不動了,跟孩子說,你們走、走……
許知遠:是不是這樣的經歷讓你對中國始終特別有信心?
許倬雲:所以我知道,中國不會亡,中國不可能亡。
許知遠:你探究不同文明的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你認為中國人對待歷史的態度和其他文明之間最大的區別是甚麼?
許倬雲:中國尊敬過去,不否定過去,注重延續,來龍去脈不肯切斷,這和西方分析的角度不一樣。過去西方分析是分而細之,又重新整合。但現在愈分愈細,每一個人分一小塊,不注重長程的演變,不問來龍去脈,就切一段做他的專門事情,彼此之間也並不商議,也並不討論。
尊重歷史不是說一切都繞不開過去——你要尊重它,因為它是來源,你今天的問題就出在過去。但是檢討歷史,也要記得我今天的所作所為是要負責任的,不是我兩手一伸就沒事了,下面聽我話的人監督我,我也要對他負責任,不能亂說。
許知遠:你覺得歷史的意義是甚麼?在歷史中覺悟,對一個社群、一個民族,或者一個個體,真的那麼重要嗎?歷史會成為很大一個負擔嗎?
許倬雲:它是負擔,也是本錢。如果不願意去改,這個就是負擔;但它也是本錢,因為它呈現出來的問題會讓人去想我們不要重複歷史,歷史的錯誤我已經看見了,我要去找下一步的發展方向。
許知遠:剛剛你說到對中國的信心,你對中國文化最有信心的是甚麼?
許倬雲:我最信任中國人自尊自重。中國人注重的是「氣」,天地間的正氣,每個人身上都可以稟賦到一點,這個正氣就是「神」。不是具象的神,不用它來吩咐你,你不做事我趕你出伊甸園,而是你自己培養自己。我是宇宙之間的人,每個人心裏存在着這個,人為大,我不自尊,人家誰會尊敬我。
中國人當年到海外打天下的時候,一切條件都不好,可他們掙扎站出來,鐵路工人讓人尊敬,最難的路段叫他們做,最精準的部分叫他們做。他們造成的鐵路在工程上的成就,比任何其他工人都好。沒有得到公平的待遇不在乎,我做該做的事,這很了不起。下來以後,開小店,做個洗衣作坊,沒關係,我用自己勞力賺來的,我不慚愧。子弟教育也很要緊,一個是要子弟受教育,一個是我自己自重,今天大多數華人還有這個想法,這是我們最強的一點。
中國的世界是甚麼?中國的世界是以人為頭,沒有上帝,天心是人心。
盤古就是人,左眼太陽,右眼月亮,頭頂就是青天,腳底就是大地,身上的血脈就是河流,骨骼就是山嶺。這個盤古就是象徵,天地人,人為貴。沒有人的眼光,沒有人的知識,沒有人的感情,沒有人的智慧,就沒有天地。這個是中國的好處,也是中國的缺陷。
它最大的副作用是,中國人講倫理,講人跟人之間的關係、社會關係、各種親疏關係、各種尊卑關係、上下關係,等等,這個就構成了一個優勢和弱勢之間的差別,使得我們人人都想做皇帝,人人都想做太祖,人人都想做幫會的頭頭,還不夠,還二代,還三代,還不夠,表弟、舅爺都得上。這種秩序深入人心,使得我們沒有辦法解放自己,也綁住了我們自動自發的精神,綁住了我們弱勢人反抗的精神。
許知遠:「五四」當年就想應對這些問題,現在剛好過了一百年,你怎麼看當年?
許倬雲:「五四」是一個「飢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的局面。被打了快一百年了,從1840打起,一悶棍一悶棍打下來,打糊塗了,急着改,藥舖裏面亂抓藥。我對胡適先生非常佩服,我個人感恩他對我學業的幫助,但是他把很多事情簡化了,這個是當時的失誤。
許知遠:這是不是也是不可避免的,因為當時整個太匆忙了。
許倬雲:就是太匆忙了。賽先生跟德先生怎麼解釋?賽跟德是甚麼內容?沒有教大家,沒有提醒大家,沒有說這個內容複雜得很。賽先生得來的東西是牛頓力學的科學,是正面的,一切都照着規矩做的。但那以後就對科學有了迷信,科學變萬能,科學變符咒……科學不是,科學是一種追尋的精神。德先生,沒有解釋民主、自由、平等之間的差別,其中究竟有哪些弊病,究竟德到哪個地步?代議制嗎?全民制嗎?這個口號一來,就完事了。「五四」應該是文化啟蒙的事情,結果變成個教條。
許知遠:你說甚麼時候這種價值混亂才會過去?
許倬雲:要在裏頭能夠讓自己喘得過氣來,自己能仰着頭說我不怕這,不怕那,要人心之自由,胸襟開放。
許知遠:你碰到二十世紀這麼多重要的人物,認為誰有這樣一種特別開闊、有自信的胸襟?
許倬雲:到一定地位上都不開闊,沒權沒名最開闊,你我都開闊得很。
許知遠:那你覺得歷史學家在價值轉型的過程中可以做甚麼?
許倬雲:我們可憐得很,我們只能記人家做過的事。我的另一行是社會學,所以我在歷史裏擺點社會學的東西進去,就可以做得比較自由。
歷史學家可以做的,不只是找例子,也不是保存東西,要活學活用。全世界人類曾經走過的路,都要算是我走過的路之一。這樣子排歷史,就可以排出無數的選擇,讓我們在找路的時候,絕對不要只有這一條路。
學歷史還可以學到從個人到天下之間各個層次的變化、變化中的因素。最短的是人,比人稍微長一點是政治,比政治稍微長一點是經濟,比經濟稍微長一點的是社會,更長的是文化,然後是人類文化,最長的是自然。
許知遠:這麼長段文化的尺度下,人顯得那麼小,人怎麼樣獲得自身的意義和價值?
許倬雲:我的理解是這樣子的。太平洋上的孤島,從來沒有人去過,那裏一樣有日落日出,一樣有花開花落,一樣有春夏秋冬,那個世界,我們沒見過,我們腦子裏面就沒有它。今天能照相了,我們才曉得黑洞裏是甚麼,我們的宇宙知識多了一大塊。宇宙萬物是在我們腦子裏認知出來的,所有我們知道的,或者用肉眼看見,或者用機械的眼看見,或者用推理的眼看見,哲學能推理到最遠最遠。
所以人接受教育,不是說你受的教育換得吃飯的工具,也不是說受了教育知道人跟人怎麼相處,而是要有一種教育,使人養成一個遠見,能超越你未見。我們要想辦法設想我沒見到的世界還有可能是甚麼樣,去擴展可能性,可能性是無窮的。
《十三邀》節目截圖
許知遠:作為一個歷史學家,你抽身來看,怎麼看待自己在歷史中的角色呢?
許倬雲:我盡我本分,我學這一行,做我該做的事。我想儘量去做,儘量開拓幾條新的研究道路和新的觀點,留給年輕人,讓他們去碰緣分、碰機遇。像國內的年輕教授,我大概和前前後後十來個有過交流吧,他們帶着各自不同的情況和我接觸,我在不同的情況上幫他們發展。對他們,我捨得花時間、精力開討論會,一對一地講,也願意給他們的研究方向提建議,社會學、歷史學、地理學都有,盡我力。
推薦閱讀
《十三邀(特輯)》
作者:許知遠
出版社:香港中和出版
出版日期:2024年11月
(點擊書封,了解詳情)
本文轉載自香港中和出版微信公眾號,獲香港中和出版授權使用。
圖:《十三邀》節目、出版社提供、Wikimedia Commons
編輯推薦
著名歷史學家許倬雲逝世 享年95歲
文化漫談|如何面對動態複雜的世界?許倬雲:時刻準備面對改變
文化漫談|許倬雲:失去活力的美國還能「重回偉大」嗎?
薦書|《許倬雲十日談》:我們時代的一劑良藥
跨越時代的史學巨擘 許倬雲獲2024唐獎漢學獎
文化漫談|權力暗湧:司禮監與御馬監如何掌控明朝軍政命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