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榮鴻曾、吳瑞卿

我們在茶樓三樓一角佔了一張桌子作唱台，然後在茶樓的大門口貼上一張大紅紙，上面煞有介事地寫著「瞽師杜煥演唱南音，每星期二、四、六中午12點至1點半。」在1975年3月11日星期二正式開始演唱。每次的過程是這樣的：我和阿成在11點半就來到茶樓，把桌、椅、錄音設備（包括開卷錄音機的兩支麥克風）都安排好。杜煥在開眼朋友阿蘇陪同下，一手提著一張十三弦古箏，另一手提著自備的擴音機，準時在中午前到達。他很快就把古箏和擴音機安置妥當，然後仔細地調弦，一面忙著一面還和我聊天。服務員也會把一壺茶和一隻茶杯放在他面前。

杜煥於茶樓唱龍舟，自備喇叭（右上角）

杜煥演唱前，總會先清一下喉嚨，向客人們客套幾句，解釋這一天所唱的曲目，然後開始用右手在古箏彈出南音特有的前奏，配以左手的拍板，把聽眾引進另一個世界。他一般唱約半小時為一節後就停下來，喝口茶，和我聊幾句，休息約十多二十分鐘後再唱約半小時一節。他說年輕時能連續不停地唱數小時，現在已經沒有這種精神和氣魄了。唱完以後，我盡量留著他，一面喝茶，一面讓他再談天說地懷舊。然後他會說： 「好啦，我要走啦！」就扶著阿蘇，拿著架生，坐公共汽車到統一碼頭，再坐船到九龍，然後徒步回廣東道的家。

西村當年在離茶樓不遠的派克筆公司做事，每次杜煥唱曲他總會來聽。有兩、三次我因有要事不能到場，西村就代我處理錄音事宜。有一天趙如蘭教授路經香港去內地，到茶樓聽杜煥演唱，還帶來錄像機拍攝了一段影片，亦拍了數張照片。她另一個博士生賈伯康（Conal Boyce）在台灣研究宋詞吟誦，趁教授在港飛來向她請教，也到茶樓探訪。那天西村也把他在中文大學教日文的朋友辻伸久（Tsuji Nobuhisa）帶來，他是康奈爾大學語言系博士生，專門研究南中國方言。幾位訪客都在時，場面很熱鬧。

左起為辻伸久、賈伯康、西村萬里、趙如蘭

杜煥演唱時，大部分客人吃的吃，談天的談天，看報的看報，表面上對他不很注意，但是每次總會有三數個人留神地聽。休息的時候，偶然也有人走過來向杜煥問長說短，和他聊天，又說誰的嗓子棒，誰的韻味好。最有趣的是鳥兒的反應，當古箏叮咚響起時，牠們好像也唱得更起勁。當杜煥開唱時，有些茶客會把鳥籠移近，說「等啲雀都聽下南音啦」，但也有茶客會把鳥籠移開。有一位茶客有心，手寫了一段南音曲詞交給我，也不知是他自作還是抄錄，共約30來句，偶然有白字，文句也不盡通順。以下是最後兩句：

會彈會唱乃是高尚人品，未彈未唱是俗人。

琴歌好歹無處批評，只有昭君琴聲最苦情。

杜煥演唱南音

每次在富隆茶樓演唱前後和中間休息時段，我都趁機和杜煥閒談，詢問他一生的經歷、演唱生涯、曲目故事以及對人對事的看法等等，他亦不厭其詳一一作答。13他說同行稱呼他「阿拐」，當中有一段「古」，得從幼年時說起。他六歲時家貧無生計，被父親送給他認識的同村盲人王分，幾年後王分因欠錢債逃往廣州河南，把杜煥帶走。只有八歲的杜煥已意識到王分並無真才實學，只是一個江湖騙子，因此，他到廣州不久就離開王分獨自流浪，在街頭敲打兩塊茅竹，唱幾句當年在村中聽見的木魚，倒也能乞到幾文錢生活。一天杜煥幸運地尋摸到盲人聚集的環珠橋，他聰明伶俐，又還有些模糊視覺，能分光暗陰影，所以行動靈活，更樂於為盲人們奔走服務，故得到他們喜愛，小小的杜煥才首次享受到親人般的愛護關懷，被各瞽師們暱稱「阿拐」，隨後一生同行都以此稱呼他，我也就尊稱他為「拐師傅」。

杜煥右手撥箏弦，左手敲拍板

有一天閒談時，杜煥提起早年在茶樓除了唱南音外，也會以龍舟唱各種經常以南音演唱的故事，我遂順水推舟請他在富隆茶樓演唱幾段龍舟，他亦欣然答應，在5月29日，杜煥唱了《玉葵寶扇》裡的兩段「大鬧梅知府」和「碧蓉探監」。當時杜煥認為「探監」兩字「惡聽」，故改稱為「碧蓉祭奠」。我考慮到坊間多只知「探監」而不知「祭奠」，因此出版唱片時復用「探監」之名，特此向杜煥致歉。隨後杜煥又以龍舟唱了幾段武松的故事，其中「武松祭靈」已收入《絕世遺音》唱片。

杜煥所唱曲目大部分都是家傳戶曉的故事，以口傳方式一代代流傳，於本書第三章中有論述。例外的是《失明人杜煥憶往》，是杜煥自創曲，與其他曲目不同，內容不受舊曲的傳統束縛，使他能盡情發揮創作潛力，是民間說唱曲目中所罕見，第六章會向讀者交待《憶往》由來並分析其歷史、藝術價值，和杜煥的創作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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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江傳奇——一代瞽師杜煥》

作者：榮鴻曾、吳瑞卿

出版社：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2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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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轉載自《香江傳奇——一代瞽師杜煥》，獲三聯書店（香港）授權使用。標題為編輯所擬。

圖：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