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玉文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被譽為唐詩中最多人傳誦的名聯，網上才子闡釋為〈終南別業〉旨趣所在。這是否就是王維的原意？名聯暫且放下，細聽王維說了其他甚麼：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王維離開長安遷去終南山藍田輞川，類似今日由中環搬去梅窩。為何作此決定？答曰「中年頗好道」，這跟懷才不遇、官場排斥這類外來壓力關係不大，內在動力似更居多，按照自我實現生命階段需要而行事。

今日官媒教導，行山切勿獨行，獨行不要行澗，你為何不聽勸？答曰「興來便獨往」，這「興來」不是無緣無故的，而是上接「頗好道」。行山就此與求道相聯，也就不是純肉體運動。可有得着？王答「勝事空自知」。此句最多心事，不是「有快樂的事自我欣賞自我陶醉」可以說盡，要花最多心思理解。

古人上山，多為生計，如採藥、伐薪、狩獵、點穴，讀書人不用出賣勞力，自然少上山。最早可考文人行山寫詩，網搜得知是東晉郭璞七首「遊仙詩」，他研究方術，為尋仙成仙上山，紀錄求仙經過與心得，描寫實景詩句不多，多用作描述道士高人居住環境如：

綠蘿結高林，蒙籠蓋一山。

寒露拂陵苕，女蘿辭松柏。

以風景描述為主題的山水詩，出現於五代劉宋前後，開山祖是名門才子謝靈運。他性格狂傲放誕、驕奢無禮，玩忽職守；或許失範社會令他內心掙扎，行動邏輯矛盾，既愛做高官，也追求成隱士，孤獨寂寞是常態，便以大排場地縱情山水緩解。謝靈運雖知性十足地提出理論「遺情捨塵物、貞觀丘壑美」，開列「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審美框架，定下目標是與山水交流，成為知音，互相提升；但山水作為客體，與其本體分離，跟其心性斷裂不融合，未能真正癒合四十多年人生的煩亂、寂寞、空虛；行事放浪跡近叛亂，最後被賞識他的宋文帝處死。

李白性格與及際遇，與謝靈運有可比性，所以視為偶像，其詩常提起謝公。其山水詩如〈蜀道難〉、〈下江陵〉，不配合他寫作時經歷，就會誤解。

王維的山水詩繼承謝靈運「遺情捨塵物、貞觀丘壑美」，他的「勝事」離不開謝氏揭櫫的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但沒有謝氏「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類考究的奇觀，而是隨意平常的「清泉石上流」、「復照青苔上」、「月出驚山鳥」、「獨坐幽篁裡」、「鳥鳴山更幽」，其後半生可謂過着一種「半官半隱」的生活，少了謝靈運「不官不隱」的煩惱， 不需以「縱情山水」心態來自我防衛與補償，以六十多歲善終。闡釋其作品時不一定要與作者的際遇及寫作背景對接。

自己認為是美麗有趣的勝事，其他人不以為然，王維曉得是正常事，知道不能怪他們，自己知道勝事就好。但人是社會動物，總想和別人相連，不能描述經歷告白心思，會感到寂寞。所以說「勝事空自知」。

「空自知」這種交往感受為甚麼值得提出？這一句寓含「勝事」不「空自知」的冀望，這冀望王維終有達成嗎？要解開謎題開展討論，要加深拓闊對「勝事」詞義之理解。

我輩中學時有一科名「經濟及公眾事務」Economic and Public Affair，其中一課是分辨public good與capital good概念。public good港澳譯「共用品」，台日韓譯「公共財」，後者不但巧妙地接通good的意思，提示「共用品」不限於物品，也強調「公」之性質，更符合Paul A. Samuelson（1954）的定義：此財貨供集體消費用，能由所有人共同享受，每個個體在消費它時，不會導致其他消費者的損失或減少。公共財的利潤不足以營運私營機構，所以由政府提供。

公共財之例舉，當年只知公共建築及設施，王維的「勝事」「勝景」，原來亦可作如是觀。

為甚麼政府要有文化政策，運用公帑提供相關服務？因為為一個社會，如果市民只會享用自然資源，消費商業產品（資本財），那不是一個有文化的社會；文化的形成，要有方便接觸、可供全城免費分享的public good（勝景），眾人在感受它時，心靈得到滿足（勝事），又有一處地方，可供彼此真摯表達此滿足感，此間有人細心聆聽，有人給予誠意回應（不限於自知）。一地文化之形成，端賴這個過程能否在該地順利運作（勝事彼此知）。

政府為何在野外地方成立「國家公園」country park？因為政府選出並定性此範圍為public good去管理。為甚麼全世界的國家公園都免費？因為收費了就不是public good。為甚麼那裡禁止採藥、伐薪、狩獵、建墳？因為每個個體在消費public good時，不可以導致其他消費者的損失或減少。1872年美國成立黃石國家公園，本地counttry park在1976年成立，可能是華人地區中最早。

「勝事空自知」是一種甚麼情緒？雖然有人獲得了真摯的心靈感動，但沒有表達的機會，或表達而無人聆聽，沒有人給予誠意的回應；上述交流過程不能順利運作，妨礙一地文化的形成。

這個過程到底受了甚麼妨礙，使不能順利運作？楊照（2016）《星火 閱讀札記3》對此作出解答。他引用了「勝事空自知」這一句，先解釋甚麼人能走入「知勝事」境界：懂得獨處，對一些事物曾作深入研究，發現此物真正了不起之處。

那麼「勝事不再空自知」境界是如何達致的？「知勝事」者可以engage別人，完成分享，彼此得以建立真實的、深刻的關係。

不要怪楊照插入外文。動詞engage及其名詞engagement在中文無相應概念。粵語中有一說法是「落踏」，可以暫時借用。英漢詞典把engagement譯作「訂婚」，通常指女方落踏。事實上該詞也適用於婚姻以外所有落踏現象。當然此處之落踏不作貶詞用，指個體自願地自由地投身較大的團體以形成更大力量。

楊照真正要說的，其實是擔心身邊的意見領袖太急躁，在未達至「空自知」水平之前，把未必是「勝事」的題材，視為真理，極力推銷宣傳，這樣會引發界別內的意見衝突，結果是各人都不肯共同投入及獻身一段有默契的姻緣，締結成力量與文化。

譚家哲（2014）《詩文學思想卷三》闡釋〈終南別業〉：「興來每獨往」是達成「勝事空自知」境界的前提：其行事無外在利益考慮，只有獨立之率性真情。而達成此境界的基礎，是「中年頗好道，晚家南山陲」，對該課題的討論有思想軌跡可尋，有坐言起行可證，並非跟車投機之舉。結局是與林叟「談笑無還期」，展示的就是兩位獨立自主的志趣相投者完美的分享。

文化就是由這類人、在這種氣氛、這種場景產生。

一次溯黃鶴石澗，行到水窮處，從黃嶺走稜線至屏風山，坐看所來澗道，驚見屏山仔山谷從未如此翠綠：

某年七月溯屏南石澗，行到水窮處，離澗上爬，看到雲起，更欣羨飛人騎傘入雲：

這就是在下的勝事，因不想空自知而寫作此欄，希望有人落踏。

圖：unsplash、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