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玉文

在河渠地下救出囚羊，親觸「沉默的羔羊」經歷，令我想起少年時看過的同名電影，當時很多情節都不明白，連片名及海報都不知所云，是因為當年生態史地知識貧乏。

今日方知，生態史地知識除了自娛，亦可娛人，電影《沉默的羔羊》便大量運用，除了作為道具形塑重要意象，及於角色建構，及其行動邏輯鋪陳，推動劇情，再現中心思想，大大豐富並提升文化產品之質素。對照於缺乏生態史地知識的創作，便少了趣味，以至不夠深刻。另一方面，如果觀眾缺乏生態史地知識，會少享受趣味，甚至難以理解作品情節及旨意。

「沉默的羔羊」片語，出自《以賽亞書》53章7節，描述耶穌基督在受苦時的態度：

像羊羔被牽到宰殺之地，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無聲。

大羊被永續剪毛，或羔羊一次性被宰殺之前，不咩一聲。耶穌基督的吉使，來自對耶和華的篤信，及由之產生的謙卑和順服，為救贖人類，心甘情願接受苦難和犧牲。這類神聖的沉默羔羊很沉重，平凡觀眾難以投入移情，在商言商，注定並非電影關心所在；電影主題，轉移對焦充斥於世俗的沉默羔羊，是生物體， 被宰殺時會基於生物本能發聲求救。

據女主自述，她童年父母雙亡，投靠開牧場的親人，聽到羔羊求救聲，打開羊欄，羊卻不走，抱一隻走入荒野，被攔下送往孤兒院。心理分析師漢尼拔懷疑，真相是她曾遭性侵而她否認。長大後她投考FBI去救人，是為了克服陰影，讓腦海中羔羊叫聲消失，也讓自己的主體脫離沉默待剪待宰狀態。

連環殺手「野牛比爾」聲稱自己是女性，誘殺女子後剝皮縫衣套身的目的是自行變性，又故意飼養只產於亞洲的鬼臉天蛾，在女屍喉嚨放入蛾繭，以蛾繭羽化成蛾，告訴別人自己成功變性。美國公立醫院很樂意為有性別身份焦慮的男性做變性手術，漢尼拔指出野牛比爾經診斷不符條件後拒，其犯罪動機其實是貪婪、厭女。他用羽化天蛾做標榜，是自欺欺人的防衛機制。

至於為甚麼要選鬼臉天蛾而非其他鱗翅目品種，除了樣子夠驚嚇符合片種外，其學名Acherontia是希臘神話中通向地獄之冥河，擺渡者會把亡靈送過去，據此，野牛比爾有安排被害者入地獄之意，可見立心不良。

電影對白中和海報上出現的不是香港常見的鬼臉天蛾A. Lachesis。Lachesis是希臘神話中命運三女神中量度生命線長短之二姐。電影用的是A. Styx medusa後黃鬼臉天蛾／芝麻鬼臉天蛾，學名中的Styx是希臘神話中冥河的名字，小名medusa有重口味故事：

梅杜莎Medusa，是靈妖家族的么女，為提升家族地位，參加選美得勝，保持貞潔，成為雅典娜神廟祭司，在廟內遭海神波塞頓強暴，雅典娜趕她走，回家卻被家人冷嘲熱諷，只好逃到荒島。雅典娜以她褻瀆神殿，一身怨氣，但因為波塞頓是其叔父，不便報復，竟向梅杜莎發洩，把她一頭秀髮都變成了蛇，並咀咒她任何男子一看見她雙眼，都會凝結為岩石，從此她成為聞名的女妖魔。一出世便被父親放逐的帕修斯，為保護母親，得罪好色國王，國王剷除他，要他送梅杜莎的頭為作禮物，豈料他成功斬了頭，其不瞑之眼仍保留石化能力，帕修斯用作武器，戰勝海怪及國王。

帕修斯回國後把頭送給雅典娜，雅典娜把頭鑲入盾牌，直到羅馬時代，士兵沿用為盾牌圖案，冀以震懾敵軍。梅杜莎是被男權壓詐和利用的悲劇人物，可憐可憫。近年女權主義Me too運動活躍，但海外亦有以「厭女」文化為殺人動機的診斷，近月城中顧家美女被砍頭案開始審訊，令在下不期聯想起梅杜莎來。

梅杜莎天蛾羽化，套入女主經歷，是要扭轉被強暴被利用的宿命，擺脫職場中的男權宰制。

海報把鬼臉天蛾放置女主口部，有兩層含義。一是暗示女主會是被塞入天蛾繭的受害者。二是天蛾羽化後從她口中衝出，而鬼臉天蛾能鳴叫，表示女主發聲，脫離「沉默的羔羊」狀態，新的身份認同成形。

電影海報蛾胸上骷髏圖案的口部，比梅杜莎天蛾複雜，以為是另一品種。

為清楚辨識斑紋，放大一看，真的嚇我一跳：骷髏眼洞是兩頭黑髮，牙齒是兩對腳掌，頜骨是屈膝乞側腿。

此圖熟悉，七女骷髏圖，1951年由超現實畫家達利和攝影師哈斯曼合創。

海報設計此妙思，隱含相關劇情：五女已被比爾剝皮，被綁架的議員之女是第六個，而獨力救她自投羅網的女探員，是比爾要殺的第七個裸女。

荷里活電影業傳播「覺醒文化」，本片是成功案例。諷刺的是，女探員所以能覺醒，依靠白人男性心理分析師漢尼拔的啟蒙。漢尼拔是只殺白人男性並食其肉的高智商變態紳士。逐一提供破案線索，幫助女探員衝破童年陰影，勇敢面對連環殺手及職場上文化上各種壓制，使美杜莎重新長翼。

Thomas Harris漢尼拔系列小說共四部，《沉默的羔羊》是第四部。電影成功後，其他三本均已改編成電影。漢尼拔嗜食人肉，他殺人後烹調為美食，但小說為此暴行提供合理理由：除了童年慘痛經歷， 他殺的都是犯了十誡之一的壞人。

《沉默的羔羊》最後一幕，漢尼拔在電話問女主「你再聽不到羔羊的尖叫了罷？」，小說版結局，是女主選擇和漢尼拔一起遠走高飛，電影怕普羅觀眾接受不了，沒交代這結局。由此觀之，作者其實為被妖魔化之梅杜莎及漢尼拔翻案。

鬼臉天蛾1648年第一次出現在英國，是在被判處死刑的英王查理一世被斬首的現場，其鬼臉引起全英國恐慌。1801年又有兩隻鬼臉天蛾出現於英王喬治三世的寢宮，精神衰弱的國王被嚇致崩潰。現存於劍橋大學動物學博物館的標本，可能是其中一隻。

英國人可能會錯意了。骷髏圖案其實不為嚇人，因鬼臉天蛾能騙過蜜蜂入巢取蜜，有學者指是擬態蜜蜂頭以混進蜂巢。1498年達伽馬已到過印度洋，自那時起，東方物種已開始潛伏在回程歐洲的貨船上，所以鬼臉天蛾也非1648年才挑查理一世刑場出現。

在下第一次見鬼臉天蛾，是在一次溯梧桐澗時，途中有一棵大樹，橫卧在陰森澗谷，因水氣充足，樹幹陷縫中積滿木屑，長出蕈菌，開始腐朽發酵，發出酸醙味道。樹幹底部幽暗的一面，伏了幾副骷髏頭。近攝時手指不小心碰了一副，骷髏頭登時擺一擺，發出「吱」的一聲！嚇得我幾乎連人帶機掉進溪裡。

在劍橋取得動物學博士的香樂思，在香港大學任教時，於薄扶林宿舍發現窗前伏着一隻剛完美羽化的鬼臉天蛾。他不可能不知查理一世及喬治三世見鬼臉故事，但他沒加入嚇唬行列，而是馬上叫醒已上床的七歲女兒下來，看牠胸部的骷髏圖案。父親更特意輕撫牠，牠便吱吱叫，旋飛走，一邊飛，仍一邊有力地叫。小女兒一旦下了床，便沒有愛睏要回床的心思。她長大後，在梧桐澗見到鬼臉天蛾，一定感受與老友重逢的快樂，或追憶起父愛來。

以前在皇后山夜讀，不時有各色天蛾降落書桌，其中一種，眼神猙獰如獵獸，嘴巴緊扯很不滿，尖頭額窄似黑無常：

相比之下，鬼臉天蛾圓頭圓瞼，眼大大，嘴彎似笑，話可愛都得。

圖：unsplash、豆瓣、作者提供、magnumphot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