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盧因

在一本雜誌上，讀到以下一段文章：「而在這寸草不生的文化沙漠裏，文學確也無立足之地，日以繼夜地工作，改變了他的人生觀，認為賺錢才最實際。以往一首小詩會令他如醉如痴，欣喜若狂，如今文學已不再擴張他的心靈。」（《中國與教會》第五十六期。八六年十一至十二月）這段文字講了作者三個意見：一、香港是文化沙漠，文學確無立足之地；二、日以繼夜的工作，會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觀，認為賺錢才最實際；三、在香港這麼一個專講賺錢的社會裏，文學無法擴張心靈。這段文字的作者是女性，自內地移居的新移民，目前在香港生活，我也曾在香港生活過，而且年月比她多許多；她從西方文學接觸了人文思想，我則主要從文藝復興期間和以後的西方文學，接觸了人文思想。更重要的是，我對文學以前有、現在仍有一份執著的熱情和要求。基於這三項共同傾向，我對上引文字的作者在她那段文字中斷然提出的三點，除了第二點外，其餘一、三兩點，我都不同意。說香港是「寸草不生的文化沙漠」、「文學確也無立足之地」，由於作者沒能提供足夠的理由支持她這個觀點，所以我不同意。

至於第三點，一個人要是整天講錢，開口閉口錢錢錢；不要說文學沒能擴張他的心靈，連天下第一美人，也未必能擴張他的心靈。在一個講錢的社會裏，只要文學在，熱愛文愛的人仍在：文學有其功能，仍可以擴張人的心靈。因興趣所及，僅就第一點——香港是寸草不生的文化沙漠——提論，證明文學不但能在香港立足，且影響正逐漸向外伸延；立足之地的範圍，也比以前擴大了。關於文化的意義和詮釋，廣泛而又複雜，三言兩語無法說明。從最單純的字義看，罵人「無文化」，實際是指那人沒教養，不知書識禮。從近一點看，學校是傳授教育、灌輸知識的「文化所」，香港人均有文化，因而學校學府林立。我二度歸來，眼看用人類文化結晶蓋起來的高樓大廈，置身其間，連太陽也讓位。至於蜿蜒腳底的地下蒼龍，看不見的隧道，互競車速的賓士，凡此種種，都是人類文化的成果，也是數百萬香港人共同努力掙來的文化收成，怎能說是寸草不生的文化沙漠？留港期間，還參加過「文化活動」，見過不少「文化場所」，看過不少「文化表演」，接觸過不少「文化人」，更觀賞過不少「文化節目」。若寸草不生，沙漠一片，以上我所見過觸過到過的「文化現象」、都不是真實的了。

自香港開埠以來，香港文學都能在這塊土地上立足。我們只能說立足甚難，不能一口斷定「確也無立足之地」。研究香港文學發展史的楊國雄，引阿英《晚清文藝報刊述略》一書記載，認為香港最早出現的文藝期刊，是1907年出版的《小說世界》。（楊國雄〈清末至七七事變的香港文藝期刊〉，《香港文學》十三期）1907年之前，一定還有不少文學中人，在香港默默無聞，可惜不為後世所知。1907年到今天，香港文學盛衰不斷，花開花落；儘管很難立足，畢竟仍然立了足，足證是有地立足的。許地山在這裏立過足，茅盾在這裏立過足，魯迅曾來港演講，也立過足；戴望舒、蕭紅他們更不用提了，豈能貿貿然說在香港，「文學確也無立足之地」呢？

中國研究香港文學發展史極有心得的學者潘亞暾，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高級進修班上，作過一次香港文學歷史發展狀況的報告，博引旁徵，列舉事實，指出香港文學過去的成就。沒有地，足固然不能立；缺乏事實根據，又怎能說「確也無立足之地」？潘亞暾在香港實地考察三個月，清楚認識到「沙漠論」是無稽之談。他說得好，有人群的地方就會產生文學。經過深入調研採訪，潘先生的結論是：香港文學是客觀存在的。他從實際的客觀環境，將香港文壇實況，區分為流行文學和嚴肅文學，潘先生所肯定的則是後者。「時至今日，所謂『香港沒有文學』和『沙漠論』已沒有市場了，人們開始對香港文學刮目相看了。」（潘亞暾〈港台海外華人文學現狀〉（二），《香港文學》廿一期）

三十多年來，我始終是香港文學的擁護者。常常為香港文學的退潮歎息，也替香港文學近年的勃興而高興。雖說離開香港十四年，但，香港文學擁護者的身份一直不變。香港不光有文學，且能立足。我三十年代中在香港出生，四十年代長大，五十年代成長，長期以來受典型的殖民地教育。十歲以後讀黃慶雲主編的《新兒童》，從此培養起我對文學的興趣，以迄於今。在我長大成長的過程中，親眼目睹香港有文學立足之地。五十年代開始，更加關心香港文學，先後認識了一群文學上的良師益友。既有這樣的成長背景，所以才敢憑香港文學擁護者的資格，義作證人，證明香港絕不是寸草不生的文化沙漠，反對「文學確也無立足之地」這個片面膚淺的說法。

上引那段文字的作者，受過不如意事的衝擊，所以才提出「沙漠論」，才提出文學在香港「確也無立足之地」的淺見。可以看出，該文作者在香港居住的時日尚淺，對香港文學的涉獵欠充分。加以活在一個錢錢錢的環境裏，一旦受了生活的衝擊，文學自然不再擴張她的丈夫，以及她本人的心靈了。我前後兩次回港，喜見香港文壇新秀執筆無間，各呈創意，更加深了我對香港文學的敬禮和祝福。海外雜誌例如用英文出版的《亞洲週刊》，早已肯定了香港文學歷年的業績。「沙漠論」難令人折服，「無立足論」同樣沒有市場。即使只有一位喜愛文學的人立足香港，雖然立得那麼維苦維艱，文學是確也有立足之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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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盧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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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選自《香港文學鱗爪》，獲初文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權使用。標題為編輯所擬。

圖：初文出版社、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