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玉文

今年5月中一個黃昏，下河渠東路跑步，沿途見不到一隻羊。忽聞微弱羊咩聲。停下四察，車路、斜坡、小渠、河床地，不見羊影。循聲定位，確認聲源來自橫跨車路之下的暗渠。據常識推斷：羔羊午間在明渠邊吃草時跌落水道，因矮小不能上岸，為尋找出路，沿水道而涉，至該暗渠口，以為是生天鑽入。暗渠後段因之前水漲時淤泥從渠面條孔滲入而淤塞，懵羊不識後退，被囚，困至入夜。

在下便即俯身渠蓋，從條孔看入去，又窄又黑，見不到羊影。想移走渠蓋，但水泥厚重難掀。四望求助，見前方遠處有枯枝，跑去折一節回來，戳入方孔，確定碰到羊身，便由較後孔道開始，逐格向前橫掃，果然把羔羊趕到暗渠口，該是怕被戳痛，被迫掉頭。一見牠露出小頭，即趴地把牠從渠口抽出抱上岸。

我估計羔羊不在我手中掙扎也會尖叫，但甚麼也沒有發生，只賞我兩手黃泥。這些泥是從羔羊身上沾來，可見牠跌跌撞撞已久，所以被人類侵犯，也沒有力氣發聲抗議。如上回一樣，提枝趕羊回西路，途中牠摔了一跤，顯然身心俱疲。

趕近終點，最後幾隻羊排隊入欄，牧人在旁，一直望着我倆奔來。我向他交代救羊經過，他表示感謝，我道月初才救過一頭迷羊，今天又來一頭囚羊，形勢更險惡，救不出來很大可能會死，下次收隊，務請巡視全場，慎防遺漏。牧人貌如閏土，不置可否，只向我憨憨一笑。

此次歷奇，使我對「歧路亡羊」體悟升級：原來「歧路」可以通向不見天日、狹窄潮濕、蚊咬泥污的地下「囚牢」，帶來驚恐痛苦。如果沒有救援，囚羊被折磨至死，不出意料。

話接上篇，楊朱聽完心都子「三子學儒」故事，不像上回不顧而去，看來是俾面心都子，或是有興趣接過話題。但是他的接話沒回答三子孰是孰非問題，更沒有提及「三子學儒」任何細節，只拋出另一個似乎與主題無關的故事，更無一字注釋，使在下莫名其妙。經此一歷，回家再讀，似乎看出一點門道來。茲扼譯其故事如下：

有人住在河邊，熟習水性，敢於泅渡，以擺渡為生，養活百口，招來大批學徒，學習期間溺死者幾半。他們本是來學泅水，但因為沒有學習避免溺水的方法而死。學會泅水的獲利，溺死的相反。

故事說畢，楊朱抵死地學心都子反問：「若以為孰是孰非？」

在下以為，這故事為「三子學儒」未能對應「歧路亡羊」的借喻而作出澄清。

且冠名楊朱故事「學泅而溺」，當中泳術喻「羊」，學泅而不學溺喻「歧路」。一半以上學徒之死喻「亡」。

分析「學泅而溺」跟「三子學儒」各喻體所指不同，可知楊朱對「歧路亡羊」的正解：1）求學的主體，是為生存逐利的低下階層，而非富庶人家的留學子弟；2）失去的東西，是一家經濟支柱的生命，而不是富二代的名聲或高尚人格；3）走入歧途產生的總死亡人數，是學徒的一半，不只得富二代中之一人。

由此可見，「三子學儒」孰是孰非，是精英階層的品味選擇；「學泅而溺」孰是孰非，是社會基層現實的生死存亡危急抉擇。心都子對照彼此後才知道，自己與楊朱關心的對象不同，格局有高低。心都子明白楊朱心懷天下，自是無語，「嘿然而出」。

「學泅而溺」孰是孰非，答案一清二楚，沒有詭辯的空間，是明知故問題。當「道」被內法外儒之學綁架走上歧路，秦制建立超穩定結構成為洪流，再沒有學者關心如何防止百姓被它淹沒，注定自秦至清一代又一代家破人亡，天下崩完再崩。

心都子被點醒後，代表楊朱，對天下之說，或華夏政治哲學，作出回顧與展望：

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學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異若是。唯歸同反一，為亡得喪。

楊朱面對「歧路亡羊」困境，提出「歸同反一」手段，實現「為亡得喪」目標。「得喪」兩字要連接上文來解：學泅學溺者有「得」，單學泅不學溺者「喪」。「為亡」的「亡」此處解「消除」。全句指：為了人人有得，不再讓一半人喪命這種悲劇不停上演，唯有從現時眾多歧路，退回到同一的出發點，吸收教訓，理智地從新出發，走上正途。

楊朱生於前5到4世紀，與世界文明發展之「軸心時代」，即西元前8世紀至西元前2世紀重疊。那時代歐洲亞洲降生一批後無來者的文明奠基人。「軸心時代」提出者雅士培指出在華夏之地代表人物是孔子。孟子似乎不認同，因為他說當時「天下之言，不歸于楊即歸墨」，當中的「楊」是指楊朱，墨是指墨子，沒有他師公孔子的份兒。

王東岳（2020）解釋，治天下者所以選擇儒家而非楊朱，因農業文明的生產力，須以血緣紐帶組織，才能保障集體利益，仁義是此紐帶的必須；到了今日，楊朱重視個體的倡議，卻更適應工商業文明。。王東岳說法，若以為孰是孰非？

圖：作者提供、Pixabay

片：YouTube@中西哲學啓蒙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