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訊】如果你在青春期時寫過暗戀日記，一定會對挪威電影《同夢奇緣之夢》中的女主角約翰妮感同身受：對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被悉數記錄於筆端，甚至會基於個人的喜愛而對某些言行有超出原本意義的解讀，日子在期待和失望間流轉，凝結成細膩又憂傷、悸動又寂寞的記錄。

但，當有一天，這些原本只屬於自己的內容有了新的讀者，被家中長輩看到、被當事人看到，甚至出書進入大眾視野，不同的人基於不同立場，會如何看待當中的心事和描述？這些敏感赤誠的文字，對原本的創作者而言，又會成為怎樣的存在？獲柏林影展金熊獎挪威電影《同夢奇緣之夢》，講述的便是這樣一個看似簡單、實則內有千千結的故事。

約翰妮

全片基本以暗戀日記作者約翰妮的視角展開，輕輕柔柔娓娓道來，細膩生動的文字配以她與暗戀對象——成熟優雅女教師的互動畫面，讓觀眾猶如進入約翰妮的身體，感受每個表情動作背後的訊息。約翰妮描述她眼中老師不穿打底衫直接套上毛衣帶來的觀感，認為毛線劃過肌膚時有一種別樣的性感，而全片也正予人毛衣直接覆蓋在身體上的感受：很溫柔、很輕盈，但也帶著隱約的刺痛。

約翰妮與女教師

一切的變化發生在少女被內心的秘密壓得喘不過氣，決定找人分享之時：作為作家的外婆在體恤少女情懷之餘，被外孫女淳樸才華打動，甚至幫她聯繫編輯，希望好作品不要被埋沒。母親則下意識擔心女兒的生活狀況：女兒筆下那些露骨的描寫，到底是真實還是虛構？老師是否有引誘她、讓她受騙而不自知？而最終看到這些隱秘心事的當事人，究竟會因被關注而開心，還是因被窺探、被意淫而想要逃離？當事人顯得頗為冷淡無情的反應，或許也會讓在整部影片中共情女孩情感的觀眾產生疑問：對方是否值得這些滾燙的文字和心意？

約翰妮的母親及她暗戀的女教師

片中有一段頗為精彩——當少女知悉外婆和媽媽都看過了自己的暗戀日記，她陷入期待又後悔的情緒，在獨白中自我反思：人為什麼熱衷於記錄自己的記憶，讓別人看到，而不是把它留在自己心裡，任自己回味解讀呢？一旦被人看到，就會好奇別人怎麼評價，思考寫得夠不夠好，甚至代入別人的視角來審視自己的故事，而記憶本身，或許會因此變得不純粹了。被文字書寫出來的故事，本身就在真實事件之外加入了太多的內心戲和修飾，正如林奕含所言：「會不會，藝術從來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

筆者高中時曾有一位為暗戀對象寫下整本日記、且鄭重交給對方閱讀的朋友，而文字記錄的有趣特征是，它只能代表寫作者當下的情緒。所以當對方延遲看到這些記錄、並因為記得這些記錄而持續處於「對方好重視我」的幻覺中時，對寫作者本人而言，可能已經逐漸抽身甚至翻篇，正如如今和那位朋友提起青春往事，她已完全不記得那本日記中的內容，而對方多年來依然認為她對自己有難以忘懷的情愫。這也是為甚麼不少作家都說過「之前寫過的文字已經與我無關」的話，以及當一些讀者在書出版多年後，被內容深深觸動而試圖和作家進行交流，多半難以得到想象中的熱烈反饋的原因。

當曾經的少女秘密成為人盡皆知、甚至可以張口朗誦的書籍內容，作者需要練就一顆強心臟，以更冷靜疏離的態度，去看待這些「文學創作」。這種「功成名就」的背後是揮之不去的空虛和缺失感，因為屬於自己的記憶，被塗抹上太多顏色，逐漸面目全非了。被暗戀的對象、暗戀故事的當事人是最能證明這段記憶存在的人，卻也通常是很難聯絡、甚至失去聯絡的人。所以我太喜歡結尾處的處理：曾經令自己充滿防備的「情敵」，在時過境遷之後，在二人都和故事中的主角漸行漸遠之時，旁人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的這段故事的重量，對方了然於心。而這樣的兩個人，才能成為雖非友人、但卻是彼此記憶中的重要證人，還能拋下原本的約會、一起去喝杯咖啡的存在。

除了電影主題和崮中思考細膩深刻以外，本片的視聽語言和敘事也非常優秀：約翰妮初次前往老師家和最後一次去老師家後離開的畫面呼應，一次仿若穿越層層迷霧、在夢幻金色背景的召喚下拾級而上，一次則變成了冷冽的綠色，在三角樓梯中一圈圈下墜，以畫面和色彩呈現出約翰妮的心理狀態。

還有兩處的樓梯運用也令人印象深刻：約翰妮和母親和外婆從她的文字聊到二人之間的陳年往事，關於母親小時候被扼殺的對某部電影的喜愛、對喪失情感敏銳度的遺憾，碎碎唸中，二人爬完了戶外的一大截樓梯，讓故事性不強的對話顯得日常、自然又有趣。而雖看起來功成名就、亦聰明清醒的外婆，也在屬於她的「夢」中，掙扎著擺脫身邊的眾人和華麗絲綢，尋找一個讓她能稍作休憩、感到溫暖的懷抱。

約翰妮的母親和外婆

夢裡不知身是客，努力編織的內心戲是夢，被重新解讀的記憶是夢，每個人心中隱秘的期待是夢，兜兜轉轉找到證人或許代表夢醒，又或者它依然只是夢的一部分。影片名為《夢》實在太妙，這部作品也是挪威小說家兼編導達約翰侯格勞 Dag Johan Haugerud「性夢愛」三部曲之一。早前看過《愛》篇的筆者認為這系列作品雖然有一脈相承的溫柔氣質，但《夢》在敘事上更清晰流暢，也難怪會獲得柏林影展金熊獎的肯定。

《同夢奇緣之夢》6月5日起於百老匯電影中心上映，感興趣者不容錯過。

圖：安樂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