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玉文
清明之後乾旱炎熱,黃昏時落河渠散步,小渠水枯。成體長1.7米之埃及塘虱/尖齒鬍鯰Clarias gariepinus,由深圳河穿過香港閘口轉南,進入水淺不過身的2米闊小明渠,長身狂擺,掙扎逆游,以為前方是大澤,顯然是誤判。
避開大鯰濺起的水花,繼續前行,小明渠旁有一羔羊孤獨吃草。我停下看牠,牠一眼也不望我,也沒發一聲,整段河渠只迴盪他咬斷草莖用力咀嚼的聲音。
平日見到,入黑前領頭羊或牧人會帶隊回欄,收隊時總是熱熱鬧鬧的。跟母親走失的羔羊,分佈在河渠不同位置,會站在原地咩咩高叫,母親聽了,大聲回應。小羊聽到自己母語,十分高興,會循着聲源方向,蹦蹦跳跳跑去。此時眾母子喧囂,群羔競跑,在母親身邊撒嬌滿場溫馨,令鐵石心腸的人,也想起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母親。
說回那孤獨羔羊。為何牠被遺留?用常識推斷,群羊歸隊前此羔羊走失,歸隊時牠不是沒有咩咩高叫,便是聽不到母親回應,若無其事繼續吃草。全部羊群回欄後,牠仍然不叫喚以求救。牧人收工離開羊欄,牠在距羊欄很遠地方,牧人見不到牠。牠想回欄但不識路,裝作吃草,動機或是減輕心中恐懼,如人之孤身行夜路吹口哨。
一頭食肉動物站在牠身旁良久,牠仍沒有逃跑,或做好蓄力待發的凝定姿勢,連驚惶或恐嚇的叫聲也沒發出一下。這些連昆蟲也具備的求生本領,羊竟沒有演化出來。突然一個詞彙閃現腦海:沉默的羔羊。羔羊不是不怕死,只因不知求生有其他動作可以選擇,怪不得需要人類當牠的牧者。被牧之後停止演化至今,「吃草至死」,正如另一物種「睇手機至死」,到底這是自然演化,抑或是違反天道?
站在旁邊的食肉動物一把捉住羔羊,回家燒羊架,這種事有沒有發生,在下不排除可能。我的行動是正常香港人都會做的,就是站到羔羊和羊棚的對面,先不停猛力跺腳,後蹲下來用手推他的身體,以為這樣羔羊就會走回羊棚。羔羊的反應先是原地不動,可知對牧人而言以上是低能行為,更糟糕的是,連羔羊也看出你是一個瘋子,被驚嚇得溜到你的背後,朝深圳河那頭逃跑,與羊棚方向相反。
天開始黑了,救羊黃金時間只剩五分鐘。回憶之前牧人的趕羊方法,便跑到羔羊前面,拾起路旁一支長枯枝,伸手揚枝,指明方向驅趕,羔羊果然轉頭自行走正路歸家。可是來到橋底,懵小羊竟轉向東堤那邊的車路,牠繼續走下去,便永遠返不回家。我一下便明白小學時不能掌握的成語「歧路亡羊」,原來有深藏惋惜、遺憾與不甘。
幸好我此刻在現場,投身其中或可影響結局,急走近羊,換左手揚枝驅趕,吶喊發聲,羔羊果然轉走正路,至靠近羊棚,聞得羊媽媽焦灼叫聲,羔羊作出回應,豈料懵小羊在羊棚下直行直過,沒上斜坡,在下心想別折騰了,把心一橫,放下樹枝,急走上前一把抱起牠,直跑上斜坡,舉羊過欄,一手拋進牠媽旁邊。
回家後上網得「歧路亡羊」出處《列子》楊朱篇原文:楊朱鄰居失羊,動員兩家人手仍尋不到,得知牧場「歧路之中又有歧焉」,「楊子戚然變容,不言者移時,不笑者竟日」。門人好奇為何夫子反應如此,楊朱不答。
亦師亦友的心都子,揣摩出楊朱心事,說故事回應:父親送三兄弟到魯國向同一位老師學仁義之道,學成而歸,父親要他們各自匯報學習心得。
老大說:「義使我愛身而後名」。上網找不同版語譯都覺不妥貼,在下認為,此處之「愛身」較合理解釋是「潔身自愛」,指品德及人生格調方面的提升,被「我」列為首要考慮;「而後名」較合理解釋是「有沒有名氣是次要」。
老二說:「仁義使我殺身以成名」。便是忠臣、孝子、節婦之類,做捨生取義之事,要在史書、方志、牌坊留名,成為物質遺產,如秦末漢初田橫與五百壯士,北朝東魏的元景、宋文天祥等。
老三說:「仁義使我身名並全」。明代王陽明、清代曾國藩、現代南懷瑾屬之,是有文化品味中產階級的事業偶像、人生導師,肯付高昂學費去上相關之身心靈培訓課程。
當心都子問楊朱以上三子孰是孰非時,南懷瑾(1918-2012)忍不住在《列子臆說》第十三講第四章搶答:只有老大才是「最正確的,真懂了仁義」。楊朱和心都子會否同意南懷瑾之選?
儘管《列子》被認為是偽經,出自魏晉道家學者,但作者竟然能順序預見二千年來儒家發展史,屬神作級別,比很多「真經」「正經」吸引。心都子總結:以上「三術相反而同出於儒」。留心三子所學,本來是「仁義之道」,畢業時習得的卻是「術」,此字當時學者用作貶詞。所謂三術相反是指,對比三種「我」的「身」「名」價值觀,知儒家之「我」分裂不一,或對「名」執着,或對主體之「身」漠視,不啻為道家對儒家的超時空批判。
反高潮來了。楊朱沒讚賞心都子嫌「三子學儒」故事未盡「歧路亡羊」思辨。
楊朱肯繼續與心都子對話而非拂袖而去,因「三子學儒」對接了「歧路亡羊」的一部分借喻:「歧路」就是三子不同的求學方法與成果;「羊」是學說本身的精神理念,也就是大道本身。心都子假設「三子學儒」其中有一子走正道,所以才提出「孰是孰非」之問,那就是低估楊朱之憂了。
令楊朱擔憂的不是三子中只有老大走上正途,而是三子都入了歧路,「亡」的不只是「迷失」且是「死亡滅亡」,「羊」更不只是一隻牲畜。
孔子學說首要目的,是站在反對秦制的立埸提出治天下原則,而非南懷瑾說的人格人品的修身訓練。在秦制天下中建功立業,使詐大肆屠殺平民的王陽明、曾國藩,自己覺得光明磊落,於楊朱學說而言,他們不過在「悉天下以奉一身」,這是楊朱所「不取」的。楊朱「歧路亡羊」之憂,憂的是天下正走向他不取之歧路。
圖:作者提供、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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