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樂詩（口述）、譚建忠

1991年3 月，這是我們駛離南極中山站的第三天，遠離了被冰雪覆蓋的大陸，踏上了回國的歸途。而此時，我們並沒有想到，眼下將會是一場比南極更兇險的挑戰。

從船上的廣播得知，我們已進入了西風帶——這是從南極回國途中必須經歷的噩夢航段。西風帶，那片被譽為「暴風圈」的海域，兇險異常，是進出南極必經的一道鬼門關。在這裏，海水會隨時升騰成巨浪，風暴會以驚人的速度形成，將船隻摧毀殆盡。隊長說「極地號」剛剛卸貨，船身較輕，更容易被海浪掀起。本來我就一直擔心通過西風帶的暴風區，現在惟有聽天由命了。

西風帶形成原因，主要是赤道海域空氣受熱上升，與南北兩極施放的冷空氣相會，形成亞熱帶高壓帶。在南緯45到60度之間幾乎全是海洋，大陸很少，所以使整個風帶得以自西向東環繞地球。但無論其起因如何，那裏的風暴卻是無情而強大的，更被人們稱為「咆哮的西風帶」，狂風聲如同惡魔的怒吼，警示着來往的船隻：勇敢進入，將面對死亡的威脅。

3 月6日清晨，當我們的船航行至南緯55度、東經88度時，一場可怕的風暴已經在周圍醞釀。氣象人員觀測到的最大風速為每秒35米，風力達12級以上，湧浪高達20米。巨浪如山般高聳，風聲呼嘯着，使我們的船擺得劇烈不止。船員們像平時那樣忙碌着，但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擔憂。

晚上9時30分，氣旋中心移動到距離我們的船只有200海里。巨浪狂湧而至，似乎要將船隻吞噬。巨浪從船尾湧上距水線12米的二層甲板，破門而入，將密封好的後門連門框一起打碎。潮水湧入二層甲板右舷的5個房間，繼而流往下層甲板，整個後甲板被襲劫一空。

霎時間，我們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

船員們奮力搶修，緊急出動抽水，連暈浪的隊友也起來一起幫助。後甲板3根巨大的纜繩盤整堅固，但也被打散了。其中一根長達80米更被抛入海中，隨時會纏住螺旋槳，導致停機的危險。在這危急關頭，船隊立即組成10人搶險隊，冒着隨時可能被巨浪捲入狂濤中的危險，強行將3條巨大的纜繩拖入右舷內走廊，避免了一場可能會發生的災難。

凌晨2時50分，風力突然再次增強。海浪堆疊成高聳的巨浪，將152米長的船托起。船頭高高豎起，然後猛烈向前傾，恍如直衝向無盡的深淵。

駕駛台上漆黑一片，鴉雀無聲，只有浪聲。每一次船體被風浪掀起，我都像被抛離一樣，雙腳失控，完全失去重心。我的心臟急速跳動，感覺自己隨時會暈倒。

聲音突然又透過廣播響起：「我們正經歷着中國航行南極以來最大的風浪。船只有一台主機，若有任何機械故障，將有沉没的可能，請大家做好準備。」

這一刻，船艙裏瀰漫着一種無法言喻的恐懼。隊員們普遍顯得冷靜，而我卻感受到了一種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冷酷。站在了生死的邊緣，世俗的慾望、過去的一切愛、恨、喜、怒，顯得多麼虛無。

我拿起筆，給女兒寫下了最後的遺書：「孩子，我即將遠行，只是這次走得遠一些，長一些。你們要好好保重。」

我簽上名字，再畫上一隻企鵝，然後把信和拍好的菲林，放在一個密封防水的菲林盒內。假若船沉沒了，希望日後有人能找到，讓世人能夠永遠紀念中國南極隊為國家考察事業的犧牲。

然後，我捧起攝錄機，回到水浸的現場繼續拍攝。

拍攝途中，我經過一個房間，看見一位年輕的隊員，他穿着整潔，頭髮梳理得光亮，臉上的鬍鬚修剪得乾淨利落。他神情凝重地坐在床上，眼神透露出末日般的不安。

我悄悄走到他身旁，發現他房間裏擺放着多張照片，照片中是他的妻子和兒子。那些笑容彷彿在向他訴說着家的溫暖，但此刻，他的眼眶卻氾濫着淚水。

他看到我走進來，嘴角勉強撐起了一絲微笑。

「在南極已經一年多了，還有20多天就能再見到他們了。只要能看到一眼，就足夠了，只要看一眼。」他哽咽地說道，聲音中帶着難以言喻的思念和痛苦。

我走近他，輕輕撫摸他的肩膀，試着給他一點安慰。

不料，他突然情緒崩潰。

「我好害怕就此離開他們，再也無法回到他們身邊，再也無法抱着他們。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他的聲音顫抖着，頭低低垂下。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好搭着他的肩膀，靜靜地坐在他身旁。

他心情漸漸平復下來，突然輕聲地向我問道：「阿樂，你害怕嗎？」

他的問題讓我心頭一震。我深吸一口氣：「在被淹沒時，希望隊友能給我一條繩子，哪怕只有幾秒的瞬間，只要讓我感到繩子的另一端有隊友同在，這樣我就什麼都不怕了。」

我深信，即使在最絕望的時刻，只要有着彼此的守護，定能戰勝一切，無論是冰雪的嚴寒、風暴的狂怒，還是死亡的恐懼。

李樂詩為極地隊員畫的肖像

在這場生死較量中，我們不斷奮力抗爭，船身如同一葉扁舟在洶湧的海浪中持續搖擺，但我們始終沒有放棄希望。48小時的驚濤駭浪過後，船隻漸漸穩下來。我們奇跡地脫離了死神的魔爪。這次南極之行，成為了中國南極史上最危險、最壯麗的抗風暴航程。

黃昏時分，我們終於能夠踏出甲板。遠處的天空染上了淡淡的粉紅色，映襯着夕陽的餘暉，猶如一幅絢麗的油畫。夕陽下的海面寧靜而美麗，金色的陽光將海面染成一片溫暖的橙黃色。微風拂過海面，吹起一層層細小的漣漪，如同金色的綢緞輕輕搖曳。

我與隊長不約而同地讚美今天是最美麗的一天。

「人生往往是在最美好的時光裏中止，而美好的日子在人生委實太少，不停地掙扎只能換取片刻的歡樂。」我感慨地說。

「別想了，珍惜美好的一天，等將來再聚。」副隊長說。

我們會心微笑，繼續欣賞大自然贈予的美好與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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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地歸航——李樂詩的光影紀行》

作者：李樂詩（口述）、譚建忠

出版社：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非凡出版

出版日期：202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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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選自《極地歸航——李樂詩的光影紀行》，獲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授權使用。標題為編輯所擬。

圖：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