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訊】2024年11月,葉嘉瑩在百歲華誕之後,平靜離去。香港著名文化學者鄭培凱與葉葉嘉瑩素有師生情誼,對先生的高標風範和坎坷人生深有體察。為表懷思之情,《讀書雜誌》特邀鄭培凱撰文〈風雨逼人一世來:葉嘉瑩的回歸〉,憶述「詩詞的女兒」葉嘉瑩的小我與大愛。以下為該文節錄。

風雨一世 幾度顏開

我在台灣大學讀書四年期間,有幸上過兩門葉嘉瑩老師講授的古典詩詞課,一是「詩選」,二是「杜甫詩」。老師上課時風神優雅的風采,至今歷歷在目,更令人驚嘆的是出口成章。而且,不是平常的出口成章,是講解詩歌時細緻入微,絲毫不換氣,像歌唱名家一樣,朗朗持續好幾分鐘,字字珠璣,引得聽者神魂翱翔於詩境,得到精彩如歌劇詠嘆調的美妙享受。我們當學生的,經常苦於課堂的枯燥無聊,有時不幸碰上一個口齒笨拙的教師,比如講解文字如何鋪排成為文學藝術,磕磕絆絆講了半天,只聽到這是主語,那是賓詞,這一句是平起仄收,那一句是仄起平收,烏烏泱泱一堂課,不知所云。葉老師的課,簡直與前述有雲泥之分,使人如聞天籟仙音,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真可謂極視聽之娛,而且聽的是古典詩詞的學問,精神得以洗滌,修養從而提高。因此,葉老師的課,是我大學四年最為享受的課業。

上世紀50年代,葉嘉瑩在台灣任教時給學生講課

然而大學期間聽葉老師的課,屬於外系旁聽,不是正式的選課,無緣親炙於老師。直到我出國留學,70年代初在哈佛燕京圖書館用書,才與葉老師重逢而熟稔起來。她每年暑期都來哈佛燕京圖書館查閱資料,我和一些學長就有機會和老師相聚,也認識了她的先生趙東蓀及兩個女兒,逐漸了解老師坎坷的人生經歷。她的儀態高雅溫婉,但卻居然經歷過台灣白色恐怖的折磨,與她先生一樣坐過黑牢,出獄後無家可歸,只能寄人籬下。好不容易才靠著自己的學識教書養家,先是教中學,後來到大學兼課,一直做到台大中文系教授。我曾經讀過一本趙東蓀寫的自傳體中篇小說《煉獄》,講述他在桂永清擔任海軍總司令期間,因為台灣海軍系統的政治鬥爭,與一大批海軍同僚遭到誣陷與監禁,套上共黨間諜的帽子,蒙受三年冤獄,在獄中受盡磨難,甚至經歷嚴刑逼供,打斷了腿腳,然後又莫名其妙被釋放出獄。我認識的趙先生,體格魁梧,看起來風度翩翩,談笑風生,似乎個性開朗,但卻又喜怒無常,剛才還高談闊論,突然就臉色一沉,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好像有什麼深仇大恨鬱結於胸。我當時就覺得,葉老師的家庭生活大概不似表面那麼平靜,好像還背負著白色恐怖長期迫害的陰影。好在她兩個女兒都活潑開朗,與我們這些葉門弟子能夠打成一片。尤其是大女兒言言,在哈佛燕京圖書館打工,管理圖書借閱,和大家來往較多,後來很幸福地結了婚,嫁了一位青年才俊理工博士,給葉老師帶來無限歡愉。

上世紀70年代,葉嘉瑩在哈佛燕京圖書館

然而,好景不長,1976年初春,言言與她的夫婿因為交通意外,在高速公路上遭遇車禍,雙雙罹難。我們聽到消息,都大為震驚,覺得老天爺太不公平了,竟然如此撥弄人間苦難。葉老師在台灣吃了這麼多苦,受盡世間冤屈與折磨,好不容易出了國,有了穩定的教書生活,一家人過上了平靜的團圓日子,為什麼無盡的悲苦與磨難還要接踵而來?老師已年過半百,我們擔心她柔弱的身軀能否承受得起這接二連三的無情打擊。再看到老師的時候,我們都不敢提到「開車」兩個字,怕觸動她的傷心事,她也不再談兒女家事,依舊走動在琳瑯滿目的書架之間,探索古典詩詞的文化意蘊。表面上的雲淡風輕,或許是詩詞撫慰心靈傷痛之功,但眉宇之間隱隱流露的一股堅毅之情,讓我們感到她內心強自壓抑的悲情。師生相聚,依然談詩論詞,同時引著她講回國參觀的見聞。那時文革剛剛結束,經歷了翻天覆地的折騰,山河依舊,葉老師講起祖國風光,十分興奮,不由得聯繫起《詩經》、《楚辭》,再到陶淵明、李白、杜甫、蘇東坡所生活過的如畫江山。我想,就如蘇東坡說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我們只是歷史長河中的一片浪花,老師的心境或許因為經歷了生離死別,已超越了個人小我,融入了幾千年的詩詞大世界。

浴火重生 詩教永續

葉老師生命的堅韌特質,是值得我們崇敬的。她經歷了政治的迫害,丈夫家暴的屈辱,喪女的悲痛,而能夠走出個人的悲苦情結,通過古典詩詞蘊積的能量,化小我的悲歡離合為大我的高瞻遠矚,宣揚中華文化的優美德性。

喪女的悲痛,使她思考活下去的意義。她寫過兩首彷徨在生命路途的七絕《霧中有作七絕二首》:

連日沉陰鬱不開,

天涯木落亦堪哀。

我生久慣淒涼路,

一任茫茫海霧來。

高處登臨我所耽,

海天愁入霧中涵。

雲端定有晴暉在,

望斷遙空一抹藍。

生命的前途如霧中茫茫,落木蕭蕭,天涯無邊,一片淒涼,怎麼辦呢?登高遠望,海天盡是愁雲慘霧,但是,葉老師堅韌不拔的性格是不會讓她沉淪的,她在黑暗之中尋找光明,依稀看到遙遠的天邊出現了一抹藍色,雲霧的盡頭必定還有晴暉,還有燦然光輝的前景。葉老師鼓勵自己走出悲傷的心境,回國探親,在故國的壯遊之中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她在1977年寫了好些記遊詩,從中可以窺見她遊歷祖國大好河山,心情逐漸平復,走出了哀傷的情緒。如「彌望川原似相識,千年國土錦江山」、「今日我來真自喜,還鄉值此中興時」、「遼鶴歸來客子身,半生飄轉似微塵」、「好題詩句留盟證,更約他年我再來」。很明顯的,她心中已有了歸宿,雖然不見得能夠歸國永居,但是意願卻存留在心底了。「遼鶴」這個典故的使用,更是明確指出她像仙人丁令威一樣,離開家鄉已久,山川依舊,人事已非,但還是想返鄉歸家。

葉嘉瑩在《迦陵詩詞稿》上為本文作者鄭培凱題簽

自從1979年葉老師歸國講學,推動古典詩詞的教學與研究,四十多年如一日,夙夜匪懈,盡心盡力,使得中華詩教成為一股復興文化自信的潮流。她在喪女的悲痛之後,重新自我激勵,如浴火重生的鳳凰,把悉心維護家庭圓滿的小愛,化作奉獻給民族文化的大愛,是值得中華兒女景仰的典範。她在2000年寫了一闕《鷓鴣天》,明白展示她如幺鳳浴火,又像春蠶吐絲,要將詩詞文化的傳承,織成天孫織女的錦緞:

似水年光去不停。長河如聽逝波聲。梧桐已分經霜死,幺鳳誰傳浴火生。

花謝後,月偏明。夜涼深處露華凝。柔蠶枉自絲難盡,可有天孫織錦成?

1999年,葉嘉瑩與南開的研究生

她後來定居在南開大學,創立了古典詩詞研究所,培養一大批承繼中華詩詞的學者,影響成千上萬的年輕人,教導他們熱愛中華文化與詩詞。她為南開大學馬蹄湖的荷花,寫過一闕《浣溪沙》,把自己的小名「小荷子」與馬蹄湖的荷花聯繫起來,感到自己的生命有了圓滿的依託:

又到長空過雁時,雲天字字寫相思。荷花凋盡我來遲。

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華滋。

葉老師百歲華誕之後,平靜地離開了人世。春滿華枝,天心月圓。光風霽月,景行行止。她後半生為了弘揚中華詩詞,兢兢業業,不遺餘力,為發揚中華文化作出最具典範意義的貢獻。她喪女之後回歸祖國教學,堅持不懈,不但是自我心靈的昇華,也是吾等畢生學習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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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培凱,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業,耶魯大學歷史學博士,哈佛大學費正清研究中心博士後。曾任教於紐約州立大學、耶魯大學、佩斯大學、台灣大學、新竹清華大學等。著有《湯顯祖:戲夢人生與文化求索》、《多元文化與審美情趣》、《歷史人物與文化變遷》等,策劃並主編《青青子衿》名家學術系列、《史景遷作品》叢刊、《近代海外漢學名著譯叢(百種)》等。

葉嘉瑩(1924–2024),生於北京,號迦陵,滿族,本姓葉赫那拉。古典文學研究專家、教育家、詩人,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曾任南開大學中華詩教與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南開大學講席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館資深館員,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主要從事古典詩詞教學、研究和推廣工作,出版有《Studies in Chinese Poetry》、《杜甫秋興八首集說》、《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迦陵論詞叢稿》、《迦陵論詩叢稿》等著作數十種 ;曾獲中華詩詞終身成就獎、2014中華文化人物、中國政府友誼獎等。

《讀書雜誌》(第十五期)

出版社: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25年4月


本文摘自〈風雨逼人一世來:葉嘉瑩的回歸〉,轉載自香港三聯微信公眾號,獲香港三聯授權使用。

圖:香港三聯

責編 | 張艷玲

編輯 | 婉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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