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建華

《玉梨魂》是否袁世凱「復古」的產物或與之同流合污？什麼是「黑幕」書？是否「淫書」？要回答這些問題，須回到民國初年的上海文學與文化現場。

徐枕亞的《玉梨魂》於1912年8月3日開始在《民權報》連載，次年 6月25日結束，不久單行本出版。比照錢玄同說「自1913年袁皇帝專政以來，復古潮流一日千里」的話，在時間上不對接。更重要的是，《民權報》於1912年3月創刊，在滬上各家報紙中反袁最為激烈，抨擊其踐踏約法、推行專制；尤其在宋教仁遭暗殺後，及孫中山「二次革命」期間，天天聲討袁世凱，因此遭到打壓，在1914年1月被迫停辦。徐枕亞是該報記者，負責新聞編輯，同時與吳雙熱、李定夷分別創作有關當時婚姻與家庭問題的「哀情」小說，在該報連載，徐枕亞也常為文藝副刊撰文。

徐枕亞與《玉梨魂》書影

1912年6月11日，他在〈再定讀法十條〉中說《民權報》對於「專制惡魔、共和之蠹」「口誅筆伐，不少假借」，這當然是指袁世凱。他建議讀者在閱讀該報時要有心理準備，最好先服用半瓶安神藥水，因為「《民權報》堂堂正論，勢如雷霆奮擊，筆如風霜橫厲，字如龍蛇飛舞，猝然讀之，恐不免魂飛魄散，故宜先安其神。」雖屬遊戲筆法，也可見其與報館一致的政治立場。

從思想上看，徐枕亞是「南社」社員，受到「國粹」思潮的薰染。周作人把「《玉梨魂》派的豔情小說」和「國粹的小說」拉在一起，有他的根據。1905年鄧實和黃節創辦《國粹學報》，成為南社的思想基地，政治上靠近同盟會而具反清傾向，學術上受章太炎、劉師培、王國維等人的引導，以現代的自由、平權價值重新闡揚中國文化精粹。鑒於歷史上中國與外族的興衰關係及三百年以來的滿清統治，章太炎以漢語作為文化主體與「國粹」思想的核心。如上文提及的，劉師培繼承阮元的「文筆」說，強調抒情美文的特性，認為駢體文代表文學「正宗」，也贊成文學進化而使用通俗的白話。徐枕亞運用駢體文來寫小說，受「國粹」思想驅動，應當與劉師培的說法有關，在小說歷來受正統鄙視的語境中，是促使小說身份的現代轉型而使之如梁啟超的「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的一種嘗試。

周作人

因為反對袁世凱專制，南社遭到嚴重摧殘，宋教仁、寧調元等領袖相繼被暗殺，許多社員也橫遭迫害，以至柳亞子發出「當年專制猶開網，此日共和竟殺身」的悲歎。

在這種情勢下，社員紛紛遠離政壇而轉向文藝領域。如《民權報》停辦之後，蔣箸超等人創辦《民權素》雜誌，轉載該報文藝副刊的作品，包括徐枕亞的〈水族革命記〉。文中把中國譬作「水族」世界，作者最後議論:「世界著名涼血動物，居然也要革命，革命居然成功，貪如鯨者，居然為水國大總統矣。所引用者，無非龍王之舊臣，龍族之餘孽。嗟爾水族，汝等脫離龍王之專制，不知又入於暴鯨之口矣。欲享共和幸福，豈非夢想？吾不禁望洋向若而歎耳」。

這不啻是一個諷刺時局的寓言，含有對袁氏專制的無奈與悲憤。1914年徐枕亞創刊《小說叢報》，與吳雙熱等繼續發展「鴛鴦蝴蝶派」的小說風格。

歷史上「復古」思想無時不有，清末民初中國文化處於現代轉型過程中，如學者們指出，「國粹」思潮已是中西交流的產物。小說方面也出現逆襲「新小說」運動的態勢，而競相創作古文小說，包括魯迅的〈懷舊〉及其翻譯作品。

因此有各種「復古」，與袁世凱的尊孔復古的關係須具體對待。從以上對徐枕亞的觀察來看，把《玉梨魂》與袁世凱看作一回事是毫無根據的。

一部滿是古典詩詞與駢文的小說，《玉梨魂》風靡一時，數十年裡不斷再版，又被譯成白話流傳海外，實在是一個「純文學」的商業奇跡了。近年來學者們給予《玉梨魂》高度評價，其屬文學經典殆無異議。章培恒先生認為，其所蘊含的「人性的解放」的要求，出現在文學革命前夕，確屬可貴。

夏志清先生在〈玉梨魂新論〉中指出這部小說傳承了中國「傷感—豔情傳統」，對其語言藝術極其讚賞，甚至發出其後難以為繼之歎。這些方面這裡就不必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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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之光——民國初年文學與文化》

作者：陳建華

出版社：初文出版社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2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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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共和之光——民國初年文學與文化》篇目〈名流消費與民國機制——以徐志摩、陸小曼與 1920 年代末上海小報為例〉前言，獲初文出版社授權使用。標題為編輯所擬。

圖：Wikimedia Comm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