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玉文

2010年1月份訪榕樹坳，碼頭對面一幅摩崖，有模糊壁畫，不能斷定是自然剝落，抑或遭人洗擦，隱約見一鹿頭，眼神猶厲。因為高鼻削臉，頂上生髮，似一人頭，因稱鹿神。另有一朵花在上。全圖對稱，外飾圓環，似西洋標誌設計。

很後悔之前來榕樹坳，沒留意這摩崖壁畫，沒記錄鹿神清晰圖像及文字。記得當年有荒廢英軍營房，便懷疑此像與當年駐紮軍團有關。用維基追查之前駐香港英軍軍團名目，用已知年份及地點進行篩選，得「女皇直屬高地兵團第一營（1st Battalion Queen's Own Highlanders）」。

外文介紹Queen's Own Highlanders於1961年成立，旋即被派往新加坡、汶萊、婆羅洲，處理邊境衝突。1969至1971年到波斯灣的沙迦。1973年起被部署到北愛爾蘭、伯利茲、直布羅陀。在1980年3月至1982年11月曾派來香港駐赤柱炮台Stanley Fort。

1963年印尼與馬來西亞衝突期間，女王高地步兵團在巡邏中搜尋敵人。

這份資料所載駐紮年份與中文資料吻合，但駐地是赤柱炮台，不是榕樹坳。利用常識，我沒有放棄求證：上面資料見高地兵團常被派往邊境巡查，而當年赤柱不是需要巡查地域，榕樹坳卻是。赤柱炮台很可能只是兵團報到第一站。

榕樹坳因何與邊境巡查扯上關係？香港與大陸本無邊防，兩地漁農及商人向來自由出入。自1949年起，港府築邊境網於深圳河以南，由東至西劃出大片禁區，包括榕樹坳對出整片沙頭角海。1949至1953年警方沿深圳河南岸山頭建七座麥景陶碉堡MacIntosh Forts，居高臨下日夜監視南下偷渡者。50、60年代偷渡者多是知青及異見人士，數量有限；其後普羅大眾、中學生以至幹部加入，適香港工業化需大量勞動力，1974年11月起港府採抵壘政策，成功偷渡，順利到達市區，便可申請身份證，偷渡成為風潮，1978年達9.7萬多人次，1979年30萬人次。

當年看無綫電視《網中人》，有經典一幕：廖偉雄飾演的內地非法偷渡客，在香港警隊關卡前，遭警察懷疑，正要上前查看身份證，此時廖故作鎮定唱〈小李飛刀〉，警察放下疑心讓之通過。

另外聽過中學同學親身見聞：父母在邊境接大陸表姐回家，購她港式女裝，教她港式口音，特訓一個月後才陪她乘車往金鐘。另一位住近深圳河的同學，有夜遭陌生大叔入屋，其父留他吃飯，提供床鋪，翌日指明出金鐘交通，並送路費。兩年後大叔攜禮物回來道謝。

由於深圳河邊防嚴密，而沙頭角海南岸及其腹地未設麥景陶碉堡一類邊防，很可能因此被視為偷渡新路線。1980年偷渡數升至143,134人次，新移民累積已近100萬，佔人口五分之一，嚴重衝擊香港民生。港府是年10月頒佈即捕即解政策，高地兵團是年駐守榕樹坳，看來是配合該政策之準備，修補沙頭角海南岸及東北山區之漏網。由當年起，人人出街要帶身份證，沙頭角海出入口多了一條浮波堤。

深圳是全國偷渡最嚴重地區，為遏止偷渡潮，鄧小平宣佈在深圳建立經濟特區，時為1980年8月。據說從此偷渡潮立即平息，2006年被捕的內地非法偷渡客總數有3,173人。

求證最關鍵論據，見於Queen's Own Highlanders兵團徽章：

Highlanders特指蘇格蘭高地人，也是紐西蘭橄欖球聯賽其中一隊，由蘇格蘭高地同鄉組成，從隊徽見其驍勇善戰，及蘇格蘭裙傳統特色：

正因如此，古羅馬征服了英格蘭和威爾斯，但未能征服北方高地，也就是現今蘇格蘭的部分。高地是凱爾特人分支皮克特人居住的地區。843年此地建立阿爾巴王國，至1707年才與英格蘭王國合併成為大不列顛王國。

終於查到團徽的鹿頭。棲息歐洲之野鹿有五種，蘇格蘭不產馴鹿Rangifer tarandus；其角形不似黇鹿Dama dama、歐洲麅 Capreolus capreolus或駝鹿 Alces alces，遂推斷團徽主角為馬鹿或紅鹿Cervus elaphus。在歐洲各地的洞穴壁畫中，馬鹿的形象隨處可見，其中一些壁畫可以追溯到4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晚期。

成熟健康馬鹿分泌充足的睪固酮Testosterone，生出長而直尖角，第四和第五個尖角並排成冠狀，第六角呈放射形再在冠內長出，形象地顯示雄性英勇無畏的氣質。又因為鹿不殺生，行動溫文儒雅，相比於熊狼野豬，道德更高尚，崇高善美。民俗學家認為是西方騎士精神的源頭。

蘇格蘭高地皮克特石碑Pictish stones刻於公元550至850年間，馬鹿是其常見題材之一。皮克特人是凱爾特人一支，是北不肯被拼入羅馬帝國及英格蘭王國的愛爾蘭人遷往北部高地或島嶼的後裔。刻石線條之精準生動，博物學繪圖水準之高，令現代人乍舌，抽象圖形似史前科技信息密碼。

凱爾特傳統，雄馬鹿為森林之王，是所有其他生物的保護者。蘇格蘭高地團繼承傳統，以之為團徽，符合軍團願境，顯現其深厚生態史地文化根源。據說蘇格蘭父母為沾鹿王風采，會為男生取名「奧斯卡」，意為「馬鹿的朋友」，可見親鹿文化深入蘇格蘭民心。中國內蒙古及西藏亦有馬鹿，列國家二級重點保護野生哺乳動物。

試找國人是否也曾用鹿頭做標誌，發現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系章，從大角看是駝鹿，似呈下跪姿勢。

今年3月，與三位前輩路過榕樹坳，欣見有機構聯同榕樹坳後人，清理現場，重現被湮沒大屋。團隊說年底便可活化成展館。

走向碼頭找鹿神像，不遇。

遺憾地走入之前未開放之軍營，竟有奇遇，有詩為證：

高地步兵鹿頭徽，

遍尋摩崖不在位。

前輩一指痕漬化，

高地酒樽空營遺。

很可能是唯一的蘇格蘭高地文化標誌從此永遠在香港消失。到底此徽章由誰人、為甚麼、畫在榕樹坳摩崖上？雖然在下資質有限，資料又短缺，想到以後再沒有人會提這些問題，再沒有人會有動機去解其謎，只好靠常識與想像力，作虛構的推斷：

擁有騎士精神的步兵奧斯卡，因為深圳成立特區後無人偷渡，沒有施展雄性英勇無畏氣質的機會，工作好空閒。他喝了村中士多供應的半打啤酒，猶有不足，突發鄉愁。於是把從家鄉帶來的一直珍藏的一瓶也乾了。

奧斯卡知道步兵沒有在駐守地區的公共財上塗鴉的特權，但他繼承皮克特族凱爾特人的藝術天份，酒精激起他的勇氣及創作慾，他跟四萬年前前輩一樣，老早知道榕樹坳摩崖是上佳畫布上佳畫廊，至於畫甚麼，才不會被長官責備，及不會被罰擦走，又能安慰鄉愁？

苦思良久，終於找到，就是凱爾特神獸。他在最平直摩崖最平滑見方，沒搬梯子，就站在摩崖前，乘酒興畫馬鹿及薊花，畫得比官方網上公佈的更出色，尤其是眼神。團長知道全團步兵都捨不得銷毀，也就不了了之。

2010年1月，已退伍之奧斯卡重遊舊地，碰見有土人在拍攝凱爾特神獸，土人問他是否當年駐守軍人，知否此像來歷。

奧斯卡幽幽道：「這些塵年舊事，身邊從來未曾有人提起。有誰知道我族千年古石刻蘊含的古文明奧秘？誰人知道米字旗上的兩條斜線，原是酒樽上年份1561年時阿爾巴王國的國旗？誰人知道今日成為全歐經濟增長最快最高國家愛爾蘭，80年代曾是我所屬高地軍團鎮壓地方？明日黃花有甚麼好追問？知道後除滿足你一己之好奇心外，於世道又有何益？讓它隨鹹風苦雨湮滅吧。」

土人正和應：我識得有替偷渡親戚特訓一個月的父母，有感恩圖報的偷渡大叔，有阿燦廖偉雄，亦再無人記得。奧斯卡不等土人說完，徑自走回營房喝酒。土人說完，追入營房想再溝通，但營房被鐵絲網包圍，幾乎被兩米高斑茅完全覆蓋，叫了奧斯卡很多聲沒回應，悻然離去。

查奧斯卡生平，1982年12月自榕樹坳轉戰福克蘭群島，因戰功獲威爾金森和平之劍獎章Wilkinson Sword of Peace，1983至1990年在北愛爾蘭獨立戰爭中出生入死，1991年在海灣戰爭中該團有六人殉職，奧斯卡是其一，是年33歲。

圖：作者提供、Wikimedia commons、Flags Ireland、Aberdeenshire Council、新華網、中文大學藝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