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衛．朗西曼

有些政治哲學家被與一些為人耳熟能詳的片語連結再一起，這些片語往往比這些哲學家本人更廣為人知。例如霍布斯的「惡劣、殘暴且短暫」，托克維爾的「多數人的暴政」，還有漢娜．鄂蘭的「平庸之惡」等等。

弗里德里希．尼采有兩句同樣著名的名言，而這就算在哲學家之間也是相當罕見的。這些名言幾乎成為人們會在T恤上看到的片語。你可以在休閒服飾、海報和馬克杯上看到這些名言，名言旁邊還常常印著尼采那張獨特、充滿痛苦的臉龐，以及他那更加引人注目的茂密鬍鬚。尼采成了21世紀流行文化最常見的標誌人物之一。他的兩句名言分別是「上帝已死」和「權力意志」，這兩句話也簡要概括了尼采的天才之處。但僅憑這兩句話，並不足以完整概括他的天才。如果把這兩句話拆開來單獨分析，它們自身既無特別深奧之處，也並非尼采所原創。

尼采

「上帝已死」這句話的基本思維在於，宗教──尤其是基督信仰──已經被揭露為一種人為建構的產物。宗教並不是來自於任何外在於人類經驗的事物，更不必說來自於天啟。宗教的源頭是來自於我們內心：是我們創造了宗教，宗教是我們所表述出來的。基督信仰是一種虛構的觀點，並非尼采原創的論點。在十九世紀下半葉，也有許多人提出類似的想法。這種想法是在許多人閱讀達爾文之後開始生成。尼采並不喜歡達爾文──整體而言，他其實不太喜歡科學，因為他認為科學也是一種建構，而我們應該也要能看穿科學的真面目。然而，達爾文刺激了許多人去思考，也許我們其實可以藉由科學，來為我們所宣稱的宗教找到更好的解釋。與此同時，在尼采所處的時代，人們第一次對歷史上的耶穌這個人做了深入的研究，這種研究認為，聖經也可以被當作一種歷史文獻來閱讀分析。這讓聖經不再被視為神啟的產物，而是人類想像的結果，甚至在極端情況下，聖經被認為是一種宗教宣傳的工具。尼采不是唯一一個開始對基督信仰產生深刻懷疑的人。

權力意志同樣也是一種常見的概念。它的意涵是，在人類生活的核心，存在著一種支配人類行動與思維的驅力，那是一種向他人宣揚或自我宣示的衝動。這種驅力可以是極具創造力的，也可以是挾帶破壞力的，但無論如何，我們都是有著依循自己的本能，而將自己的意志施加於他人之上的生物。尼采不是唯一一個提出這個構想的人，有許多人在他之前（以及在他之後），都認為人類具有這種支配精神。有時候，這種觀點成為國際政治場域中，一個國家支配其他國家的正當性論述，成為某種種族階級論述，或成為舉證某些人天生就應該統治其他人的依據。人們經常把這些論調和尼采串連在一起，但這往往是不公平的，因為他的思想經常被那些不曾真正想要了解其原創性，而且別有所圖的人所挪用。而這就是當哲學論述被化約成T恤口號會衍生的問題。

「上帝已死」與「權力意志」這兩種思維都不是尼采的原創。但他的天才之處在於，他將這兩個想法結合在一起。更準確的說法是，他聰穎過人的地方就在於，他用了一個想法來解釋另一個想法。尼采用權力意志來解釋上帝的死亡，而他這麼做的結果，使他得以提出「無權力者的權力意志」這個想法。這才是他真正的原創思想。對尼采而言，「無權力者的權力意志」就是基督信仰曾經是、迄今也是的真相：它是無權者的權力意志的表述。一旦你看透了這一點，你就看穿了基督信仰的真面貌，而一旦你看穿了基督信仰的真貌，那麼從某種意義上說來，你就已經「殺死」了這個信仰。尼采說，讓我們來檢驗基督信仰的口號，例如：「溫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將承受地土。」15是什麼樣的人會提出這樣的想法呢？尼采有一個非常明確的答案：是溫柔的人會提出這樣的想法，而這意味著，他們其實並不那麼溫柔。但他們為什麼會提出這樣的想法？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想要能夠承受地土。這聽起來是如此顯而易見。但尼采解釋這一點的方式，對許多人來說既是徹頭徹尾的啟示，也讓更多人感到震懾。

我們可以用一種更有尼采風格的方式來提出同樣的論點。尼采曾說過，人類寧願有「虛無的意志」也不願意沒有意志。我們所有人，哪怕是只享有極少數資源甚至是一無所有的人（包括幾乎沒有權力的人），都不會放棄我們身為人類的意志。因此，為了表達這種意志，我們會意志無力、意志虛無，並將這種虛無的意志作為一種自我表述的形式。我們寧願擁有虛無的意志，也不願意成為虛無。那些什麼都沒有的人，將會需要一個載體來承載他們的權力意志，而這將是他們的虛無表述。這在尼采看來，就是基督信仰的本質，它是無權力者的權力。在這一洞見的基礎上，尼采構思了整個人類世界的歷史與哲學，或者，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構思了「一部道德的系譜學」。在他的一生中，他寫過許許多多不同的課題，他所關切的哲學課題絕不僅限於與道德系譜學相關。尼采的作品並不全然是關於上帝之死或權力意志，但他的不同書寫之間是有關聯的，這兩個概念正是關聯的重要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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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還能變好嗎》

作者：大衛．朗西曼

譯者：陳禹仲

出版社：麥田出版

出版日期：202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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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世界還能變好嗎》，獲麥田出版授權使用。標題為編輯所擬。

圖：Wikimedia commons、unsplash、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