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煒舜

《詩國晨曦：古今風雅話詩經》（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1月）書影。

（重溫上篇）對聯之外，我以為詩歌的修改也一樣值得討論。恰好在整理北洋元首詩文一書的袁世凱一章時，發現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收藏的五頁袁世凱詩稿，乃袁氏自行謄鈔，其上還有某無名幕僚的修改圈點與批語。儘管正式結集時，袁氏並未採納幕僚的修改建議，但這些建議足以讓我們進一步了解袁詩的優劣何在，同樣可以「知其瑜而磨其瑕」。2022年10月中旬，身在浙江桐廬的我剛完成《詩國晨曦︰古今風雅話詩經》的書稿，於是賈其剩勇，又草成〈質實與潤色——論新見袁世凱詩稿之批點〉。至2023年5月，應邀在香港理工大學「中國歷史文化中心專家學者講論系列」宣講，此後又依據錄音另外整理成文。

我雖非語言學家，卻一直喜好以粵語創作近體詩（尤其是七律）。我相信聶紺弩所說的「打油天地寬」——古希臘每個悲劇家也兼為喜劇家，因此學寫舊體只懂得沉鬱頓挫、不懂得嘻笑怒罵，於為詩之道仍是不完足的。2023年3月，本系六十週年系慶活動之一「跨粵：跨領域粵語書寫研究國際研討會」正式登場。我遂以〈論粵語與格律詩之創作〉為題，與會發表。惜因庶務猥雜，一直未能將拙見連綴成文。至2024年，我以研資局計劃主持的身份與界限書店商議在8月下旬舉行一次以詼諧詩為主題的講座，因而想到可以吸納早前關於粵語詩的論述，將講題定為〈「打油」與「著鹽」——淺說國、粵語格律詩〉。大概由於主題的趣味性，當晚講座聽眾的互動甚為熱烈，令人印象深刻。稍後，本講的錄音由楊暉恩同學轉成文字檔。

由於校內「詩選」課週數有限，無法花更多時間討論對聯，因此我近年都會把〈漢字的雙行舞〉和〈詩聯不厭改〉兩篇講稿列為補充講義。但是對聯句式多變，畢竟與近體詩頗有不同。我便開始考慮把講授焦點移向詩鐘——源自清代私塾「對課」、「改詩」的一種七言詩聯遊戲。2024年應邀參加北京大學一個文論會議，以香港學界先輩鄭水心先生的〈詩鐘全貌〉為主題，春夏之交撰成論文。正好系辦告知，華中師範大學文學院拔尖基地班於7月3日造訪中文大學，請我負責一場講座。知道來訪者皆為大一升大二的同學，我決定仍以近日研討的詩鐘為講題，以增添興味。姑迻錄華師大公眾號〈暑假港澳名校研學之旅〉一文中的相關段落，以資參照：「中國語言及文學系陳煒舜，以〈詩鐘趣談〉為題，引領同學們探索詩鐘藝術的奧秘。他追溯詩鐘起源，細述對聯賽詩的演變，並巧妙分類合詠格、籠紗格、無情對等詩鐘形式，輔以鮮活詩詞實例，為學生們開闢了研究古詩與創作格律詩的新視角與方法。講座尾聲，陳教授耐心解答了關於古詩為何偏愛五言七言等疑問，讓同學們收穫滿滿。」此後，演講錄音由王語曼筆錄整理。

以上所陳，乃是本書所收錄八次講座的相關資訊。各講座的時間跨度達九年之長，直到完成最後一講，我才發現這些講座的舉行雖然各有因緣，但並置一處卻自有其條理脈絡：就體裁而言有近體詩、長短句與對聯，就風格而言兼及雅與俗（詼諧詩），就對聯而言包括總論、風景聯與詩鐘，就修改而言則關涉詩作（袁詩）與對聯（寨城聯）。雖說當年曾發「奇想」，將「詩創作講座」變成「另一種書的骨幹」，但如今看來，仍有「無心插柳柳成蔭」之感。或云「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其斯之謂歟？

將各講整理成書後，標題上或略有調整。想起中和出版社張俊峰師弟曾相囑為「學者論壇」系列供稿，於是傳去電子檔，社中同仁回應十分積極。當此之際，我又乘着籌辦本系第三屆「風雅傳承」研討會的良機，邀請日本金澤大學名譽教授李慶先生、臺灣桃園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李宜學先生為拙著賜序，得到兩位盛情俯允。

 《感世與自適：北洋元首的文學場域》（香港：中華書局，2023年6月）書影

寫到此處，我應當誠摯感謝當日各大機構費心安排講座、廣大聽眾支持與互動，各位同學協助整理錄音檔，兩位李教授贈以嘉勉良言，中和同仁垂青盡心。祈盼拙著能為詩聯創作的推廣聊盡綿薄，書中若有不足之處，也期待方家多多賜正！今天撰寫後記，發現當日有四次講座結束後曾口占詩鐘，稍後甚或增益為詩詞。現將另外四講也各繫詩鐘一聯，統合如下，以收拙文：

一意相公除舊法；

八叉助教賦新詩。（第一講．詩．「拗、救」分詠）注1

自能網上分平仄；

安得詞中論短長。（第二講．詞．合詠）

直須羽翼摶羊角；

可以冰霜踐馬蹄。（第三講．對聯．合詠）注2

在心為志言應發；

以杵成音禮可聞。（第四講．詩鐘．分詠）注3

墨圈損盡梟雄氣；

青史燔餘鷺友心。（第五講．袁詩．合詠）注4

遊園易悟有為法；

出律難逃無影燈。（第六講．寨城對聯．合詠）

大雪方寒差可擬；

一芯不盡故能挑。（第七講．詼諧詩．「鹽、油」分詠）注5

乍求靈鬼伊何用；

欲作詩人無足觀。（第八講．自道．合詠）

注1：【明】馮夢龍：《警世通言．拗相公飲恨半山堂》：「因他（王安石）性子執拗，主意一定，佛菩薩也勸他不轉，人皆呼為『拗相公』。」【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溫庭筠）才思艷麗，工於小賦，每入試，押官韻作賦，凡八叉手而八韻成。多為鄰鋪假手，號曰『救數人』也。」

注2：羊角對，無情對也。又《莊子，逍遙遊》：「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馬蹄格，謂複句聯之黏對也。又《莊子．馬蹄》：「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禦風寒，齕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

注3：〈詩大序〉：「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論語．陽貨》：「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

注4：袁世凱〈自題漁舟寫真〉其三：「鷺友鷗鄰皆伴侶，煙蓑雨笠一漁舟。」

注5：【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言語》：「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五代】李昪〈詠燈〉：「主人若也勤挑撥，敢向尊前不盡心？」

陳煒舜謹識於壹言齊

乙巳季春初吉之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