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斯年

《詩經》裡的「詩」究竟是甚麼?後來的學者,都說它是孔子刪定的「經」,其中「有道在焉」,決不是「玩物喪志」的。其實這話非特迂腐的可笑,並且就詩的本文而論,也斷斷講不通。所以必須先把詩敍根本推翻,然後「詩」的真義可見;必須先認定「詩」是文學,不是道學,然後「詩」的真價值可說。孔子在《論語》上論詩的話非常明白,決非毛公以下的學究口中的話。現在就用他的話,證明詩的性質。

《毛詩》與《毛詩正義》唐代抄本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爾』。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這是孔子刪去的詩。孔子所以刪去它的緣故,正為它說的不通,沒有文學的意味。從此可見孔子刪定的標準,止靠着文學上的價值。拿這章詩和《衛風》的《河廣》來比,這章詩是無味的。那章詩是有味的(那章詩的本文是「誰謂河廣,曾不容刀;誰謂宋遠,曾不崇朝」)。因而去此存彼。

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

此節把詩、禮兩事分得清楚。詩是文學,所以學了詩,語言會好的:有個雅馴的風度,去了那些粗浮固陋的口氣了。禮是治身的儀節,所以學了禮,行事才有可方。道學先生講的詩正是孔子說的禮。

 子曰:「興于詩,立於禮,成於樂。」

照這一節看來,可以見得孔子的教育,很注重美感的培養。詩是文學,所以能興發感情。若如道學家的意思,不應當說「興于詩」。應當說「立於詩」了。

傅斯年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這節裡說從政,是因為《詩經》裡的《雅》多半說當日的政治和風俗,從政必須知道當日的情形,才可以「達」,所以孔子有這話,並不是學了詩然後「心正意誠,可以從政」。至於「專對」一說,同上面說的「無以言」一樣。當日使命往來,總要語言講究,所以有了文學的培養,才可以做「行人」。

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

所謂「興」「觀」「群」「怨」,都是感情上的名詞、文學上的事件。至於事父、事君兩句,大可為道學先生所藉口。但是仔細想來,孔子說這兩句話,不過是把文學的感化力說重了(emphasized)。其意若曰,有了詩的培養,才可以性情發展的得宜,一切行事,都見出效用來,和那些「夫婦之道,人倫之始」的說話,是不相干的。

就以上的證據,可以斷定詩的作用只是文學一件事。胡適之先生的《中國哲學史大綱》裡有一段說:

孔子是一個有文學眼光的人。他選那部《詩經》,替人類保存了三百篇極古的絕妙文章。這部書有無上的文學價值,沒有絲毫別的用意。不料被後來的腐儒,以為孔子所刪存的詩,一定是有腐儒酸氣的。所以他們做造詩敍,把那些絕妙的情詩艷歌,都解作道學先生的寓言。如《周南》各篇,本多是痴男怨女、征夫思婦的情詩,那些腐儒卻要說是「后妃之德,文王之化」。如《關雎》一篇,本寫男女愛情,從無可奈何的單相思到團圓,所以孔子說「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腐儒偏要說是「后妃悅樂君子之德,慎固幽深,云云」。文學變成了道學。

胡適

這一段話,說得痛快極了。同我的意見完全一致。我還記得去年曾對一位朋友說:「孔子獨許子貢、子夏可與言詩。子貢是以言語著名的,子夏是以文學著名的。他兩個有推此知彼的力量,用到文學上,最能興發想像,所以可與言詩。若果《詩經》真是道學書,還要讓顏淵、閔子騫干去了。」(但是這話很有點酸氣。)

總而言之,詩是文學,可用孔子的話證明,可就詩的本文考得。詩是道學,須得用箋注家的話證明,須得離開詩的文箋,穿鑿而得。我們既不便「信口說而悖傳記,是末師而非往古」。還是就詩論詩,不犧牲了詩,去服從毛亨、衛宏的說話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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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講義稿》

作者:傅斯年

出版社: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24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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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轉載自香港商務印書館微信公眾號,獲香港商務印書館授權使用。標題為編輯所擬,原題為〈傅斯年:《詩經》裏的「詩」究竟是甚麼?〉。

圖:Wikimedia Commons

責編 | 羅茜

編輯 | 李相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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