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訊】「你聽緊乜歌呀？」這是IG上香港街訪Reels最常見的話題之一。聽歌是個極受歡迎的閒聊話題，但你可曾想過，其實精神科醫生都會好奇你在聽甚麼歌？我們常常循環播放的playlist，除了反映到個人音樂喜好，還能折射出我們的心理活動和情緒狀態？亦有不少人將聽歌視作情緒的出口，而在這個療癒與被療癒的過程中，歌手、創作者、聽眾乃至社會是如何互動的？

身在香港，繞不開廣東歌的滋養與陪伴。香港商務印書館日前出版的《多謝廣東歌 讓我好好過》一書，由精神科專科醫生陳啓泰與文化研究學者朱耀偉合作，從文化、科學及醫學的跨學科視角，開創性檢視廣東歌與精神健康之間的關係。4月5日下午，誠品書店聯合商務印書館舉辦「閱讀廣東詞 好在廣東歌」書籍分享會，兩位作者邀請到療癒系唱作歌手岑寧兒（Yoyo）、著名填詞人陳詠謙（阿謙），從創作與聆聽的角度，探討廣東歌如何反映情緒、紓解壓力，甚至見證世代轉變。

「閱讀廣東詞 好在廣東歌」講座

從左至右：文化研究學者朱耀偉、著名填詞人陳詠謙、唱作歌手岑寧兒、精神科專科醫生陳啓泰

「療癒」從何而來？

近年，Yoyo與阿謙的音樂合作屢獲好評，尤其單曲〈風的形狀〉作為大熱電影《九龍城寨》的片尾曲，更獲香港「叱咤約談流行榜年度十大歌曲」殊榮，在不少影迷與歌迷的心中是療癒至深的存在。一首歌何以具備撫慰人心的力量？對於常被貼上「療癒」的標籤，Yoyo卻表示她並沒有特地將「療癒他人」作為創作目標——她認為創作本質上是一種身心的連結，透過自我傾聽與理解，將內在情感轉化為創作，聽眾可能會從中產生共鳴。這種連結與共感，或許就是大家感受到的療癒。

Yoyo補充，當時阿謙向她提出創作一張全廣東話EP的建議，對她而言意義重大——雖然她常以多種語言演唱，但廣東話始終是她的母語。「我相信平時講的是甚麼語言，那麼唱甚麼語言，就會最自然、最有說服力。」生於香港、成長於加拿大，現居於台灣⋯⋯輾轉多個城市、不斷漂泊的Yoyo也透過這張專輯（《Home is…》）探討一直在思考的命題：「家」是甚麼？

療癒系唱作歌手岑寧兒（Yoyo）

阿謙提到，二人在創作《Home is…》期間經常長時間聊天談心，有時坐在海邊感受自然，有時則在家中天台閒談，深入交流彼此的內心世界，令他得以更了解Yoyo的內在情感，寫出具共鳴力的歌詞。

而專輯創作之初，正值他們身邊有多位朋友準備移民，面對人生的離散與轉變。因此，他們希望以〈勿念〉〈風的形狀〉等歌作為回應，描繪這一時代下的關於分離與牽掛的情感狀態，向那些將迎接未知旅程的人，送上溫柔的理解與支持。而也正正是這種真誠和細膩，讓作品從詞到曲，都能夠產生觸動人心的「療癒」。

流行音樂怎關情緒健康事？

創作是音樂人表達自我的出口，無論出於何種考量，他們都希望盡可能地吸引到有相同感受的聽眾，透過音樂「握手」。陳醫生介紹，音樂與心理健康的研究其實早在數十年前已經展開，特別是在「音樂介入」或「音樂治療」的領域，甚至涉及腦神經科學層面的研究。不過，這些多數集中於古典音樂、專業治療音樂上，對於「流行音樂」的應用則相對較少。

近年，陳醫生積極投入於青少年精神健康的推廣，特別是在疫情期間，他與團隊針對12至30歲的年輕人進行相關介入與研究。當時面對長期的社交隔離與心理壓力，他們發現數碼音樂（digital music）可以成為一個低門檻、貼地而有效的入口，他甚至會在與年輕人接觸時，常以「你最近聽咩歌？」作為開場白。他表示，這樣不但能迅速拉近距離，年輕人更樂於展示他們的播放清單或手機畫面，從中反映出他們的情緒狀態、價值觀與自我認同。這正正說明流行音樂本身，具備作為心理溝通橋樑的潛力。

精神科專科醫生、《多謝廣東歌 讓我好好過》合著作者陳啓泰

此外，現今已有不少研究指出，一個人對音樂風格或播放清單的偏好（playlist preference）與其心理健康狀態之間，存在一定關聯性。因此在精神健康的層面，特別是在「舒泰感」（well-being）與「情緒調節」方面，流行音樂可以扮演更積極的角色。

陳醫生強調，雖然真正的「音樂治療」涉及更專業嚴謹的訓練與臨床操作，但在一般的心理健康促進上，音樂是一種我們每日都在接觸的媒介——無論是陪伴、情緒宣洩，或是與他人建立連結的方式，即使只是單純地「聽歌」，都可以成為照顧心理狀態的一種方法。

其實「灰歌」都可以安放情緒

常說「傷心的人別聽慢歌」，既然聽歌與情緒健康關係緊密，那麼是否要慎重選擇playlist？朱教授在講座中拋出了這些有趣的問題：「若一位小朋友的播放清單多是勵志歌曲，是否代表他的心理狀態健康？在精神狀況不佳時，是否應該強迫自己只聽正面的歌曲？」他舉例阿謙作詞的《間歇性休眠》中的一句歌詞「每次閉上眼 會見到末路」，笑言自己前段時間常循環這首歌，歌詞雖然令人感到「大鑊」，但他聽起來卻覺得很舒服。

Yoyo表示，她並不認為每一首歌曲、每一場對話都必須帶出明確且正面的答案——「有時候只想找到一首歌，講到自己講不出的話，這樣就已足夠。」當一首歌曲能夠準確捕捉到一種難以表達的感受，這份共鳴本身就已經具備療癒的力量。她比喻音樂如同一碟餸菜——並非每一道菜都講求營養價值，但有些滋味卻能最直接影響我們的情緒與氣氛。

同理，音樂重要的功能不一定在於明顯的「安撫」，還在於能夠說出未能言說的情感，或者安放一些瑣碎的情緒。陳醫生補充，從心理學角度來看，這可以視作是一種「情緒宣洩」（catharsis）。灰暗的歌詞在對的時間點，反而幫助人「釋懷」與「認同」情緒。

但阿謙笑言，作為聽眾時的他，有時不開心反而會選擇「不聽歌」——職業病在作祟：「一聽歌就諗起未交歌詞，仲要畀人鬧，哈哈。」這種半笑半苦的真實，正是創作者與聽者最深的共鳴所在——無論站在舞台前還是耳機後，我們都在用音樂尋找一種情緒出口。

不再直白的勵志歌：流行曲如何反映世代變遷

與聽歌一樣，寫歌與情緒狀態的關聯亦都不是「正對正，負對負」。阿謙表示，覺得自己創作時會像個「演員」——要代入不同角色，再去思考自己的表達。譬如他在自己感情低谷時，反而寫出大家在婚禮上常播的甜蜜歌《我的宣言》。

不過回到創作本身，阿謙坦言，創作也是一種尋找自我的過程，而音樂的力量，雖然狀態不一定符合，但表達必須要真誠：「寫得不誠實的歌，聽眾一定feel到。」阿謙還分享，自己很喜歡寫勵志歌，因為作為詞人，寫歌未必會帶來可觀的版稅回報，但當歌曲本身擁有實在意義與價值時，已足夠成為他創作的動力。

著名填詞人陳詠謙（阿謙）

這令朱教授想起自己年輕時聽的勵志歌，如陳百強《喝采》——「為甚麼要受苦痛的煎熬 快快走向歡笑的跑道」一類，表示他在當時不會覺得這類歌很「老土」，但今時今日卻似乎有些不同——這類勵志歌不再輕易振奮人心，且慢慢難入年青人的眼。

這引發在場講者對於世代背景的深刻討論。阿謙指出，上一代相信「努力就有回報」，而如今的年輕人，即使再努力，也未必買到樓、改變命運，因此對「畀心機就得」這類說法充滿懷疑。而Yoyo也認為，流行曲本就是一代人的紀錄，不同世代都會用不同的語言習慣表達，這其實只是文化語境在發生變化。

而近年關注青少年心理健康的陳醫生亦提到，隨著時代變遷，如今的年輕人成長背景、情緒複雜度與過往大不相同。他們或許不再從光明走向更光明的「線性成長」，而是從低谷中尋找出口，從「負負得正」中找到自我。他以林家謙的《一人之境》為例，描述主角於派對中感受到強烈孤獨感，最終在孤獨中尋找內在的平靜與解脫——這樣的轉化，不再是簡單的「悲→喜」，而是透過面對最深的陰影，走向自我修復。

這場對談最後指向一個共識：廣東歌從來不止於抓耳的旋律和押韻，它是一代人如何表達、如何感受的載體。無論是寫詞還是聽歌，音樂承載的是情緒與情緒之間的相互碰觸，亦是人和人之間的理解與共感。

圖：主辦方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