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餘慶
「王與馬共天下」這一東晉政治格局的形成,既是琅邪王與琅邪王氏的地域結合,又有其歷史原因。王馬結合的歷史淵源,可以追溯到西晉八王之亂後期即東海王司馬越與成都王司馬穎對峙期間司馬越與王衍的關係。
八王之亂後期,惠帝子孫全都死亡,惠帝兄弟成為其時司馬皇統中血統最近的親屬。成都王穎搶得了皇位繼承權,稱皇太弟,居鄴城遙制洛陽朝政。東海王越是八王之中最後參與亂事的藩王。按血統關係說,東海王越是司馬懿弟東武城侯司馬馗之孫,高密王司馬泰之子,於武帝、惠帝皇統是疏而又疏,同成都王穎居於惠帝兄弟地位者大不一樣。按食邑數量說,成都王本食四郡,東海王只食六縣,大小輕重迥不相同。
永興元年(304)七月蕩陰戰後,惠帝被劫入鄴,成都王穎更成為決定性的政治力量。但是不久,黨於東海王越的幽州刺史王浚發兵攻鄴,成都王穎和惠帝以及皇室其他近屬逃奔洛陽,被河間王顒部將裹脅入關。這時候,惠帝兄弟輩二十五人中,只剩下成都王穎(原來的皇太弟,入關後被廢)、豫章王熾(入關後新立的皇太弟,後來的晉懷帝)和吳王晏(後來的晉愍帝司馬鄴之父)。惠帝和宗室近屬悉數入關,廣大關東地區沒有強藩控制,這是東海王越填補空缺、擴充勢力的大好時機。東海王越的勢力就是趁這個機會擴充起來的。
晉惠帝
蕩陰敗後,司馬越回東海國,又收兵下邳,取得徐州,控制江淮,進行了大量的活動。從此,徐州地區成為他的廣闊後方。他部署諸弟司馬騰、司馬略、司馬模分守重鎮以為形援。然後他移檄征、鎮、州、郡,自為盟主,並於光熙元年(306)把惠帝從長安奪回洛陽。接着,惠帝暴死,成都王穎、河間王顒相繼被害,繼立的晉懷帝完全在司馬越的掌握之中。司馬越在皇族中已沒有強勁的對手,八王之亂至此告終。勝利的司馬越贏得了瘡痍滿目的山河,也獨吞了八王之亂的全部惡果。匈奴劉淵、羯人石勒的軍隊動輒威脅洛陽,使司馬越不遑寧處。
司馬越並不具備皇室近屬的名分,號召力有限。因此他力求聯絡關東的士族名士,利用他們的社會地位和實際力量來支撐自己的統治。關東是士族比較集中的地方,他們的向背,在很大程度上影響着司馬越統治的命運。但是關東士族同宗室王公一樣,在十幾年的大亂中受到摧殘。有些人鑒於政局朝秦暮楚,盡量設法避禍自保。名士庾敳見王室多難,害怕終嬰其禍,乃作《意賦》以寄懷,宣揚榮辱同貫、存亡均齊思想。還有一些人逃亡引退,如吳士張翰、顧榮辭官南歸,潁川庾袞率領宗族,聚保於禹山、林慮山。
這種種情況,反映了很大一部分士族名士的避世思想和政治動向。司馬越必須在星散的士族名士中找到有足夠影響的人物列於朝班之首,才能號召盡可能多的士族名士來支持他的統治。夙有盛名的琅邪王衍被司馬越看中,他們密切合作,共同經營一個風雨飄搖的末代朝廷。
王衍郡望雖非東海,但卻是東海的近鄰。王衍家族的社會地位,高於東海國的任何一個家族。王衍是其時的名士首領,以長於清談為世所宗。據說此人終日揮麈談玄,義理隨時變異,號曰「口中雌黃」,朝野翕服。《世說新語》一書,記載了清談家王衍的許多軼事。不過王衍的玄學造詣,聲大於實,史籍中除了記他祖述何晏、王弼「貴無」思想和反對裴頠的「崇有」之說等寥寥數語以外,不言他對玄學究竟有甚麼貢獻。清人嚴可均輯《全晉文》,竟找不到王衍談玄內容的任何文字材料。王衍死前曾說:「嗚乎!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從此,王衍就以清談誤國受到唾罵,至於千百年之久。
《世說新語》唐代抄本
王衍主要是一個政治人物。他口頭上雖說「不以經國為務」,自稱「少不預事」,但青年時代就「好論縱橫之術」。以後除了一個短時間以外,王衍始終居於朝廷高位。王衍之女,一為愍懷太子妃,一適賈充之孫賈謐。可見他在西晉末年宮廷傾軋這一大事中既結后黨,又結太子,兩邊觀望,期於不敗。王衍另一女為裴遐妻,而裴遐是東海王司馬越妃裴氏從兄。王衍通過裴遐,又同東海王越增加了一重關係。以上種種,都是王衍所結的政治婚姻,反映王衍在政界活動的需要。他被石勒俘獲,臨死猶為石勒「陳禍敗之由」,並且「勸勒稱尊號」。他戀權而又虛偽,服膺名教與自然「將無同」的信條。他和司馬越作為西晉末代權臣,除了操縱皇帝,剪除異己,羈縻方鎮,應付叛亂以外,沒有推行過任何有積極意義的措施。
司馬越與王衍,是一種各有圖謀的政治結合。司馬越以其宗王名分和執政地位,為王衍及其家族提供官位權勢;王衍則為司馬越網羅名士,裝點朝堂。當時北方名士團聚在王衍周圍的,數量很多,其中的王敦、謝鯤、庾敳、阮修,號為王衍「四友」。由於王衍的引薦,諸王、諸阮以及謝鯤、庾敳、胡毋輔之、郭象、衛玠等名士都被司馬越所延攬,南士也有辟於司馬越府者,所以史稱越府「多名士,一時俊異。」這些人祖尚玄虛,多半沒有政治能力,在司馬越的卵翼之下醉生夢死,等待着命運的安排。他們之中多數人陸續過江,庇託於江左政權;有些名士則同王衍一起被石勒俘殺。
東海王越妃出河東裴氏。西晉時裴氏與王氏齊名,時人以兩家人物逐個相比,以八裴方於八王。裴妃兄裴盾、裴邵,都是司馬越的重要助手,也是司馬越聯繫士族名士的又一橋樑。不過裴盾、裴邵沒有來得及過江。裴邵隨司馬越出項域,死於軍;裴盾後降匈奴,被殺。裴氏與司馬越個人關係雖密,但其家族不出於河南,與司馬越府掾屬多出於河南士族者,畢竟有所不同。這種河北河南的畛域之見,當淵源於昔日司馬穎居鄴、司馬越居洛陽而相互對立的歷史。裴氏家族重要人物與其他河北士族一樣,罕有過江者,因而裴氏家族沒有在東晉政權中取得相應的地位,以繼續發揮像王氏家族那樣的政治作用。
由上可知,惠帝末年和懷帝時的西晉朝廷,以司馬越、王衍為核心操持政局,由士族名士裝點其間,實質上就是司馬越與王衍「共天下」。可以說,這是「王與馬共天下」最早的一種組合,一個形態。在司馬越、王衍操縱之下,另一個王與馬相結合的政治中心正在形成,這就是晉琅邪王司馬睿與琅邪王導在徐州開啟的局面。
……
司馬越、王衍一心東歸而無南渡意圖,客觀上便利了司馬睿、王導在江左獨立經營。東方青、兗、豫、徐諸州士族名士則多有在胡騎侵逼之下南走建康者,昔日司馬越府俊異陸續歸於司馬睿府,成為司馬睿府「百六掾」的主幹,有助於司馬睿、王導勢力的壯大,而且也顯示出麇集江左的這一集團是洛陽朝廷事實上的繼承者。爾後,江左的門閥士族大體上都是出於昔日司馬越府的僚屬。
「衣冠南渡」路線圖
與司馬越、王衍一心東歸成為對照的,是閻鼎的西行。閻鼎,天水人,也出於東海王越府參軍。他鳩集西州流人數千,欲還鄉里。洛陽淪陷後,他翼戴秦王(後來的晉愍帝)西奔長安。裹脅而行的以荀藩、荀組為首的行台諸人多關東人,不願西去,或者逃散,或者被殺。由此可見,其時除有前述河南、河北的畛域之分以外,還有關東、關西的畛域之分,這在士族人物中確實是一個重大問題,影響着政局的發展。
西晉統治者進行的八王之亂以及隨後出現的永嘉之亂,既摧殘了在北方的西晉政權,也毀滅了幾乎全部西晉皇室和很大一部分追隨他們的士族人物。吳人孫惠在上司馬越書中說:「自先帝公王,海內名士,近者死亡,皆如蟲獸。」王衍一夥慘死在石勒之手,又增加了一堆屍骸。他們在北方徹底失敗了。殘存的長安朝廷落入西州人之手,也不可能維持多久。只有他們派出的司馬睿和王導,在建鄴植下了根基。由於皇族劫餘無多,建鄴的司馬睿更不得不依傍具有號召力量的士族琅邪王導。這樣,在北方具有雛形的「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在南方就成為一個新朝政權的基本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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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晉門閥政治》
作者:田餘慶
出版社: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2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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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轉載自香港中和出版微信公眾號,獲香港中和出版授權使用。全文有刪改。標題為編輯所擬,原題為〈《東晉門閥政治》:中古政治必讀經典,史學界無冕之王〉。
圖:Wikimedia Comm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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