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米哈
全城都在談畢加索,我卻想說一下安格爾。
在安格爾的畫中,不只有秩序。真正令人屏息的,是他以極冷靜的筆觸,展現出一種只有文明才會哀悼的傷感,我稱之謂「大敘事的哀傷」。那不是母親對女兒的私密悲痛,不是戀人對死者的潛語呻吟,而是對歷史、對命運、對時間所流下的汗水與淚。這正是安格爾與其他畫家的分野。
舉例,在《聖桑福利安之殉道》(The Martyrdom of Saint Symphorian),安格爾不畫血與傷,不畫驚懼與痛苦,而是畫一種被文明包裹起來的痛。畫面壯麗,近四米高、超過三米寬,構圖滿溢,人物如浮雕般擁擠在一個場景中間。
畫中,年輕的聖桑福利安站立於畫面中央,舉起雙手、表情堅定,而包圍着他的是高聳的羅馬式建築與群眾,有指責者、有圍觀者、有悲憫哀求的母親。上方的天空,神光斜灑而下,彷彿為即將發生的犧牲注入一層神聖。
這不是一個人正要死去的畫面,而是一個信仰、秩序、宗教三者交織下的「歷史瞬間」。安格爾精準地利用古典的構圖與對稱,把死亡從個體經驗抽離,轉化為文明寓言。他不像浪漫派那樣強調個體的苦難,而是用古典的美學語法,把哀傷冷藏在形式之中。觀者愈細看,就愈能夠感受到那種壓抑下來的哀傷。
批評者在1834年看到這幅畫時,多半是失望的。畢竟,這是一幅花了十年構思與完成的畫作,本應是安格爾作為新古典主義大師最高的藝術宣言之一,卻被指為過度擁擠、構圖不自然、人物死板。然而,我們今日再看這幅畫,看到的不是技巧的瑕疵,而是駕馭歷史感的野心。
安格爾出生於1780年的法國,正處於新舊時代交替的動盪期。他在藝術中尋找永恆的秩序,對抗時代混亂的不安。他的作品常帶着一種堅持的沉默,彷彿在提醒觀者,文明的背後總隱藏着難以言說的失落。這種失落,並非情緒的宣洩,而是理性的節制,蘊藏在每一道明確的線條。
安格爾的影響遠超他所處的時代。19世紀末期以來,藝術界持續掀起各種變革,從印象派到立體主義,藝術家紛紛放棄古典傳統,擁抱現代與未來。然而,即便在最激烈的藝術叛逆之中,也不乏對安格爾式秩序與形式的重新思考與借鑑,畢加索便是其中一員。
畢加索透過安格爾,意識到真正的藝術從來不只是技術的展示,而是一種直面歷史的勇氣和沉思。對安格爾的欣賞,便是對這種藝術精神的認可與繼承。
畢加索從未隱藏他對安格爾的欽佩,他曾徹底搜遍安格爾的作品與歷史,從中抽取形象,重組、模仿、構圖,而畢加索明白,安格爾正是這樣的一位畫家:一位不甘停留於現實的仿古人,他從拉斐爾與古代神話中奪回嚴謹與秩序,將之強硬植入那混亂新興的時代。
當我們今天重新審視安格爾,我們看見的不再只是古典主義的刻板印象,而是一種深沉而富有張力的文明哀歌。這種哀歌並非悲觀主義的呻吟,而是對文明、歷史與人性長期對話的智慧與韌性。安格爾的畫筆,凝固了那些無法言語的複雜情感,提醒我們:文明是一則悲壯而優美的大敘事,又是超越個體的集體哀傷。
圖: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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