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訊】在影視工業快速變遷的當下,實驗電影創作像是一個「逆時針」的選擇——不依賴前沿技術,不追求爆紅內容,而是專注純粹的影像本質:呈現與探問,在循沿主流路數的敘事之外,尋找更多表達的可能。M+ 常設節目「前衛正!」系列,聚焦亞洲藝術家的流動影像領域,邀請跨世代及不同文化語境的藝術家聚首一堂,以多樣的視角與思考,為香港乃至亞洲的流動影像藝術釐定「前衛」之概念。
最新一期「前衛正!」節目主題為「感知時間」,探討「時間」作為藝術表達手法時,既是創作主題又是創作媒介的特質。來自台灣的實驗電影創作者、藝術家吳梓安在今次「前衛正!」活動中策劃並呈獻放映節目「未知痕跡的顯現」,策展靈感源自他創辦的台灣目聶仔影展第二屆主題「實驗·時態」,與「感知時間」相合,在新的場域中繼續探討「時間感」的多種呈現。
「電影(moving image)本質上就是基於時間(time-based)的媒材。」將連續靜態的定格畫面連續播放,電影賦予我們能夠看到「時間」在另一個維度中流動的幻覺。本文邀請策展人、藝術家吳梓安分享今次「未知痕跡的顯現」放映節目的策展緣由和精神,以及他對實驗電影這一藝術形式的理解、觀察與願景。
實驗影像藝術家、台灣目聶仔影展創辦人吳梓安在「前衛正!感知時間」。攝影:Jeff Cheng 圖片鳴謝:M+
創作與時間的交互
Q:能否先分享一下這次「未知痕跡的顯現」放映節目的策展過程?你選取的放映作品之間是否存在某種內在聯繫?它們又如何能夠回扣主題?
吳梓安:這次放映的作品來自去年舉辦的「目聶仔影展」第二期,但並非全部,部分作品是新作。在策展概念上,這些作品都涉及實驗電影如何呈現時間的不同狀態。實驗電影創作者會用各種方式處理「時間」,而電影本身就是以時間為基礎的媒材(time-based media)。
我對此的想法是,創作者在透過某種技術或手工技法(craftsmanship),將時間轉換成另外一種樣態。很有趣的是,我們人類都在經歷一件事情——記憶,這也是時間的一部分。而我們面對自身記憶的過程,也涉及對過去與現在的思考。
因此本次放映的影片,雖然形式各異,或者較為抽象,缺乏傳統電影工業的明確敘事,但從根本上來說,創作者們都在探索影像媒介如何表達個人經驗與時間的關係。大家也都在嘗試不同的工序(workflow),但都是在探討比較內在(internal)的事情。
「前衛正!感知時間」放映。攝影:Jeff Cheng 圖片鳴謝:M+
實驗電影創作:媒材、工序與內容
Q:你在這次放映節目裡放了兩部自己的作品——《海妖嬰唱》和《海妖的沉默》,我們想從這兩部作品開始,聊聊你的創作。這兩部作品主要使用super8和16mm底片(菲林)來創作,這在數位攝影當道的時代也比較特別,而你大部分作品也都採用底片來攝製。想知道你在選取創作媒材時是如何考量的?它們對你來說有甚麼獨特的吸引力?這是否涉及到你對當今影像生產運作方式的思考和態度?
吳梓安:這其實是一個滿漸進的過程。我最初接觸底片是在美國留學時,學校規定第一堂課要使用16毫米的Bolex攝影機。我在這之前唸的是理論學科,所以沒有甚麼拍攝經驗,很多時候也只是用DV機自己拍一些東西玩。
到美國唸書後,我慢慢開始關注實驗電影,參加紐約很多獨立電影相關的社群。而我真正開始決定要使用這類媒材的節點,大約是在2012年剛畢業時,我面臨著要花很多錢去做硬體更新、技術更新的問題。當時正值DSLR(數碼單反相機)興起,雖然這讓拍攝成本降低,但科技更新太快,一直要學新的東西、要更新新的硬體這些事情的壓力很大,我覺得我追不上科技進化的速度。相比之下,類比器材(注:將模擬形式影音轉化為數位模式的設備)已經停止更新,因此不需要追逐最新科技。
實驗電影的語言奠基在「物質性」上,我也可以說出很多種選擇這個媒材的理由。但是最主要的其實是,我喜歡底片帶來的效果,每次拍出來都帶有一些不可預測性,這是數位媒介難以替代的。
Q:不同於主流電影的工業製作流程,實驗電影的創作工序通常是私人的。在「前衛正!感知時間」展映的兩部作品中,有許多隨機拍攝的影像,也有貫穿始終、凸顯主題的文本,以及特意設計的表演。可否請你分享下你的創作工序?在這一過程中,你如何令想要表達的主題與即興拍攝的片段相協調,最終製作出一部完整作品?
吳梓安:我們的每部作品的創作方式不同。譬如這次展映的《海妖的沉默》來自一個與海妖有關的長期專案。我會和Chat GPT交流,架設人與隔離的關係,由此開始收集資料,並把過程之中產生的想法隱沒在膠捲之中,因此可以說這部作品一開始就存在某種設計性。
更多元素是在影片製作過程中加入的。比如我會想到要真實製作一件隔離服裝,並請我負責配樂的夥伴來扮演角色,完成一段與裝置藝術結合的現場表演,展映影片中出現的只是其中一部分。整體而言,我的創作過程往往沒有固定的劇本,而是在拍攝與製作過程中不斷調整。
吳梓安作品《海妖的沉默》
Q:看得出來沒有固定劇本,因為這些作品的內容所給人的感覺非常天馬行空——或者說特別。想知道這些內容靈感來自哪裡?我們先前還了解到你的一部關於追溯家族故事的作品,主題有關世代離散與時代記憶。兩種作品似乎是不太一樣的路數,從想像與意識到關注較為具體的歷史敘事,這是一個不小的跨度。你在創作的內容與主題選取方面,是比較隨性探索,還是有較為關注的議題想要表達和探問?
吳梓安:雖然很多內容看起來好像都比較跳脫現實,但我的靈感其實都是來源於生活。比如海妖那段是來源於我的外甥女剛出生時,我由對她的觀察而想到的。此外,現實中的一些合作項目也會激發我的靈感,比如我之前受邀與音樂家劉芳一起做一個關於聲音的展覽,我們一起jamming(即興發揮),後來就決定從這個baby的聲音開始。
如果要說自己長期關注的議題,我一直對「人的自我」感興趣。我想探討人們如何找到自己的標籤,如何建立自我敘事,以及這些敘事如何受到外界影響。無論是宗教題材、身份認同,還是其他內容的創作,我總是在思考這樣的問題。而在這種探索中,我沒有能力給出答案,人可能也一輩子都不會知道這個答案,但我認為探索的過程就已經很有趣了。
吳梓安作品《海妖嬰唱》
俯瞰實驗電影創作景貌:它是「看不懂」的東西嗎?
Q:先前看你提到過,希望用自己的創作來「質問電影敘事與自我建構」,所以可以說實驗電影是你想要探索這些問題的方式之一?想知道在你心中,實驗電影是個甚麼樣的存在?而實驗電影的確常常會挑戰尋常電影的敘事方式,你認為這是實驗電影的重要組成部分嗎?
吳梓安:實驗電影常被認為「難以理解」,甚至我自己有時也會覺得難懂。每個地方、每個國家都有不同的定義,每個文化的電影、綜藝都不一樣。但我覺得這個東西很單純,就是大家會想要把動態影像當成創作、藝術創作,與「美」聯繫起來。它不只是為了娛樂,不是要寫出一個劇本,拍一個劇情片,講述故事。我覺得它是一個很「個人」(personal)的美,媒材跟創作形式在不同的文化下面會產生不同的可能性。
這幾年在台灣做關於實驗影像的事情,其實我自己並不太好意思說是「策展」,反而更像是「promoter」。我更關注如何讓實驗電影在當代繼續生存。有些創作實驗電影的人,或許在某個時間點就會「消失」——找到其他工作,沒有繼續留下來,很可惜。但也一直有人在做這件事情,那我們要讓這些人被看到,才能有下一步。
Q:這個「下一步」,具體是指甚麼?
吳梓安:人們對實驗電影是存在一定偏見的,覺得它難以理解,甚至我自己有時也會覺得難懂。但這幾年我又很樂觀,很多紀錄片影展與美術館都會放映實驗電影,意味著人們對它的關注度也在提高,我希望看到實驗電影在當代繼續生存的更多可能性,不只是作為地下文化存在,而是擁有更廣闊的存活空間。
M+「前衛正!感知時間」邀請印度新媒體藝術團體Raqs Media Collective圍繞「We are Knotted, We Come Undone」上演黑板書寫行為展演。
攝影:Jeff Cheng 圖片鳴謝:M+
Q:那像「前衛正!」和後續將會舉辦的亞洲前衛電影節這些活動真的非常適合你,大家都在努力讓實驗電影「被看見」。而說到實驗電影的創作生態,也想請你跟我們分享更多台灣實驗電影的創作景象與氛圍,想知道不同地方的創作者是否會面臨一樣的煩惱,或是有著相似的共鳴。
吳梓安:我很難講台灣實驗電影的創作景象具體是怎樣,因為有些藝術家其實都是跨領域創作,比如紀錄片或視覺藝術方面,不見得是單純地在創作實驗電影。
不過我觀察到,台灣的實驗電影創作生態在慢慢發生變化,過去主要是從國外引入作品,大家去了解藝術史、電影史,但現在本土創作者越來越多,年齡層也越來越年輕,這是一個很好的趨勢。
局限似乎比較偏向工業方面。例如剛剛放映節目裡的《1/5400.單格舞曲》,作者剛從日本回來,在素材的處理上就遇到難題。台灣雖然有相關的服務,但是收費比較貴,所以我們許多底片很多時候需要送往國外處理。但我覺得這個不足也可以是一種優勢,例如我如果要送底片到美國,就必須提前一個月規劃,那這些都會影響到我做出來的作品的形狀,可我覺得這個有時也能形成某種創作特色。
我們也會羨慕香港有像「亞洲前衛電影節」這麼好的一個實驗影展。我們可能有很多小影展,但是沒有像這麼大的規模,這麼棒的放映空間。像日本、韓國也都有在做亞洲這個領域的交流,可能日本稍微偏東北亞一些,韓國首爾的EXiS實驗電影節也是輻射整個亞洲。
Q:也慶幸有這些專注實驗電影的節展,能夠讓我們看到實驗電影的多樣與特別。我發現不少影像聚焦於私人生活,捕捉日常隨感,彷彿可以像遊戲或者寫日記一樣完成。想回到一個基本的定義問題:在你看來,一部影像作品需要哪些元素才能被稱為實驗電影?實驗電影是否有其門檻或清晰定義?
吳梓安:我覺得這是創作者自己的問題。我的看法是,實驗電影並沒有絕對的門檻,關鍵在於創作者的態度,當然,每位創作者的標準不同,想要對話的對象不同,創作的目的和表達方式也不同,但影像是否帶有實驗性的探索,是否體現出作者對影像語言的喜愛,觀眾往往能夠感受到。
我個人不認為自己有資格去定義什麼是實驗電影,但如果有人自稱在做實驗電影,並向我策劃的影展投稿,我的責任就是認真觀看,並去感受它的表達。如果你說它是實驗電影,但我覺得很爛,我也會尊重。
M+「亞洲前衛電影節2025」將於5月30日至6月1日舉辦
結語:實驗電影提供不同的觀看與創作方式,讓影像成為挑戰既定框架、探索內在世界的媒介。M+「亞洲前衛電影節2025」將於5月30日至6月1日舉辦,觀眾可在為期三天的電影節中體驗各式各樣的流動影像實踐,感受它們如何跨越主流藝術和電影界限、挑戰主流歷史敘事,同時拓展視覺表達的無盡可能。
圖:M+、藝術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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