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玉文

（重溫〈已乘黃鶴去的昔人是誰？戰國時代的BL〉）

南朝梁蕭子顯《南齊書．州郡志》：「夏口（漢水在山南的入長江之口）城據黃鵠磯，世傳仙人子安乘黃鵠過此上也」。唐人崔顥〈黃鶴樓〉則指在黃鵠磯上黃鵠山所建黃鶴棲。李光宇繼續科普：長江漢水緊接洞庭湖，南有衡山之阻，自古是許多種北方雁鴨越冬之地，黃鵠是其中之一。「雁有十多種，其中最大的是黃鵠，色蒼黃，亦有白者，嘴基部有黃色肉瘤，故名黃鵠。江漢湖區俗名箍嘴黃」。

黃鵠就是一身雪白的的黃嘴天鵝或大天鵝（Cygnus cygnus），色蒼黃者或黑斑者是未成熟時醜小鴨毛色。

「雁的繁殖地在新疆、內蒙、東北和西伯利亞一帶，越冬地主要在長江中下游的一些湖沼地區，也有少數到華南的」。Wikimedia Commons天鵝分佈圖中，黃色是的繁殖地，藍色是越冬地，綠色是養殖區。

黃鵠與號稱仙鶴的丹頂鶴（Grus japonensis）都有學名，只有黃鶴是道士想像出來的，沒有學名。黃鶴樓所在之山名黃鵠山，黃鵠山地名，酈道元《水經江》曾提及，其後又捷黃鵠磯、黃鵠岸、鵠灣，可見來此越冬黃鵠數量龐大，遍佈本區。李光宇（2009）〈黃鶴樓探謎〉指因築城、人口增加、填湖做地，破壞棲地使黃鵠在此絕跡。在下認為古人破壞環境能力有限，絕跡原因是國民大肆捕獵。同情黃鵠的政治家管仲（前723年-645年）為黃鵠歌曰：

引頸長呼兮，繼之以哭！黃鵠黃鵠，天生汝翼兮能飛，天生汝足兮能逐，遭此網羅兮誰與贖？一朝破樊而出兮，吾不知其升衢而漸陸。嗟彼弋人兮，徒旁觀而躑躅。

就這樣捕殺了一千四百年到唐代，江漢之黃鵠已絕跡，黃鵠磯、黃鵠岸、鵠灣等地名，變得沒有意義，就像九龍中芒角，本來地景與今日之坪輋一樣，以芒草成名，可是商人入駐，芒草消失，原來地景漸淡忘終至消失，越來越多新住客，把主觀願望，透過喉躘，把近音而意義大不同的新地名，旺角，生成吐出。當芒草之角地景，完全在集體記憶消失，芒角便成為可笑的、老土的、外來的名字。當然，有朝一日又演化成望角、罔角、黃角，到時旺角亦成為可笑的、老土的、外來的名字。

李光宇（2009）〈黃鶴樓探謎〉對〈黃鶴樓〉的風物研究，尚有其他有趣發現，值得分享，尤其是與小學中文科教師，因為可以令講解更吸引：

晴川

黃鶴樓對下就是長江，不分陰晴，都可看得清；川者，多條水道之並流也，不是指對下之長江，而是對岸遠方漢陽一帶的河道，那就要在晴天看才清楚。

漢陽樹

崔顥在黃鶴樓上能看到對岸漢陽龜山（大別山）南麓的樹，那是四五千歲的禹柏，相傳是禹在此治水後手植。

芳草萋萋

李光宇指「適宜在鸚鵡洲這種沙洲和江灘上生長的只有江蘺一種。《楚辭．離騷》上寫：『扈江蘺和辟芷兮，紉秋菊以為佩』說明江蘺是香草，楚人常披帶在身上。」

江蘺屬Gracilaria是紅藻門江蘺科之下的一個屬，用作人類和各種貝類的食物，無香味。鸚鵡洲芳草當然是澤蘭，更宜引用的是《九歌．湘夫人》「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沅和澧就是沙洲和江灘。澤蘭與蘭花之瓜葛，見本欄〈屈原又屈記〉系列。（〈佩蘭與石蟬花：屈原又屈記（上）〉、〈今蘭如何僭奪古蘭地位：屈原又屈記（中）〉、〈訛俗久益堅，真蘭降為草：屈原又屈記（下）〉）

鸚鵡洲

李光宇引用李白《鸚鵡洲》介紹其得名，「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李光宇指那是「罕見的鸚鵡」，會否是蕃人進貢之逸生？待考。後五句是寫長洲上孤月下的蘭葉香風、桃蒼錦浪種種風光和遷客獨看的心情。「蘭葉」便是上文的菊科蕞蘭。

李光宇指鸚鵡洲是長江中長七里半的大沙洲，在清初消失。湖北省文化和旅卜木7廳 〈古詩詞中形形色色的漢陽樹〉載：鸚鵡洲，本位於距黃鶴樓約二里江中，南宋末，洲體因江水沖刷，逐漸縮小，至雍正初，完全沉沒於長江中。乾隆年間，漢陽城南紀門外江邊江邊，沉積出新沙洲，面積約570公頃，後商貿興起，被命名「補課洲」。裘行恕是漢陽知縣，嘉慶二十年（1815年）呈奏易名鸚鵡洲，古名得以傳承。

日暮鄉關何處是？

李光宇指崔顥故鄉汴京是交通方便都會，崔顥又是旅行達人，要歸不難，只因天黑所以才看不清楚。查實汴京離汉陽甚遠，晴空萬里也看不見。此處之日暮只可理解為崔顥在樓上徘徊，天色由晴轉暮仍未離開。至於為何突然思鄉，讀者自行解讀，是由念故人而及故鄉？因漢陽樹、芳草、鸚鵡洲而促動？因今夜無投宿處而想起在家好？傳統解讀，是政局不定使崔顥懷才不遇，愁而思鄉。

煙波江上使人愁

李光宇指煙波在長江中下游地區才有，是飄浮在水面若有若無的水氣，加上或隱或現的夕照微波。在下認為，飄浮無實若有若無，若果是崔顥懷才不遇，雖有官職，卻未能發揮這一情況之自況，豈不完好理解「使人愁」三字？李光宇卻指，崔顥是進士，在朝廷職不低，不能說懷才不遇。可是職位高低與展才華程度可以無關。

李光宇揣測崔顥當時心情是「此地好景，難以久留，家鄉可愛，難以久捨。難捨難留，才會生愁」。此地「難以久留」，家鄉「難以久捨」，兩者並不矛盾，馬上離開此地歸鄉就是，愁從何來？怎麼可以說「這才是圓滿的解釋，符合他的詩，也符合他的心情」？

在下另有揣測。崔顥在黃鶴樓一邊借景抒情，一邊回顧過去前瞻未來：昔人成仙目標已達，漢陽樹鸚鵡洲歷歷可見，可自己齊家治國平天下理想未如預期，如江上煙波若有若無，而且開始入暮，遂生彷徨。這種氛圍中「日暮鄉關何處是？」的「鄉關」便非汴京，而是「心靈的歸宿」了。把最後的倒裝句還原，便不需強解。

圖：pixabay、wikimedia comm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