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玉文

歷代有好事者嘗試破解崔顥〈黃鶴樓〉中之「昔人」是誰謎題，李光宇（2009）提供名單：

1. 費褘（就是〈出師表〉中「志慮忠純」那一位）

2. 荀叔偉所見的羽衣仙人

3. 王子安（姓王名子安）

4. 子安（姓子名安）

5. 辛氏酒館服侍過的無名道士（最熱傳，見唐人王轂《報應錄》） 

6. 無名道士的原型呂洞賓

7. 呂洞賓請來修黃鶴樓的魯班

李光宇（2009）〈黃鶴樓探謎〉突破舊說提出，崔顥用「白雲千載」一詞「為後人留下了一個時間尺度，即仙人乘黃鶴穿白雲而去，比崔顥早千年之久，用這個時間尺度去衡量這六、七個仙人，誰符合誰就是昔人」。「白雲千載」被解釋為，昔人騎鶴成仙見證者，千年後仍留在事發現場。李光宇在〈黃鶴樓探謎之三：白雲千載之謎〉中解釋，江漢地區「江河湖泊水面大，也蒸發為雲霧」，梅雨和寒潮日子外，「其他大多數時間是多雲」。在下補注：而古人眼中白雲片片一樣，所以令人有「白雲千載」的錯覺。

「千載」以外，白雲更是「空悠悠」，李光宇完全沒有提及句中佔更多字數的這部分，如果有人質疑李光宇，「空悠悠」才是崔顥要強調的白雲特性，表示渺遠無盡、安閒，甚至是眾多、移動，「千載」只為這些特性加上時間維度使之更立體化，在下補無可補。

崔顥在725年寫此詩，千年前至少是公元前275年，時為秦昭襄王三十二年戰國時代。在崔顥之後出生的都可排除是昔人，包括798年生的呂洞賓及相關三人，這當然合理。費褘、荀叔偉年代未及戰國，亦出局，只剩王子安和子安二選一。

李光宇引述西漢人劉向《列仙傳》第67則〈陵陽子明〉：

子明和子安都是銍鄉人，好釣魚。子明釣得白龍而放之，後被白龍迎上陵陽山而成仙，子明成仙後，請山下子安為他看守釣車。後來子安死，子明派黃鶴來度子安。

李光宇查到，銍鄉是春秋時期宋國的銍邑。宋國受商賜姓「子」，故兩人為宋國公族後人，子明曾為秦穆公（公元前659–前621年）馭馬，早崔顥1384至1364年，合「千載」之數。

李光宇再以南朝梁蕭子顯《南齊書．州郡志》補充：「夏口城據黃鵠磯，世傳仙人子安乘黃鵠過此上也」。李光宇因此推斷崔顥詩將「黃鵠」改作「黃鶴」。

網上查得《列仙傳》第67則〈陵陽子明〉原文，在子明放生白龍後情節是：

後（釣）得白魚，腹中有書，教子明服食之法。子明遂上黃山，采五石脂，沸水而服之三年，後龍來迎去，止陵陽山上百餘年。山去地千餘丈，大呼下人，令上山半，告言溪中子安當來，問子明釣車在否。後二十餘年，子安死，人取葬石。山下有黃鶴來，栖其冢邊樹上，鳴呼子安云。

讀後有五項發現：

1. 子明子安一起在溪谷開心快活釣魚的歲月，一定是兒童至少年期。怎樣算出？上文提及，子明獨往黃山3年，騎白龍往陵陽山百餘年（最保守假設是101年），之後找人傳話子安，二十餘年（最保守假設是21年）後子安死了。設子明子安初在一起的年數是X，子安歲數是Y。據上文，子安歲數是X+3+101+21=Y。已知人類最長壽者是普羅旺斯出的Jeanne Louise Calment有122歲，不適用於解此方程。另選1840年出生的虛雲和尚，假設他江在1959年沒有在雲南遭意外去世，而是在1974年坐化，享壽134歲。設Y是134，立方程X+3+113+23=134，X=134-125=9。他們一起在溪谷開心快活釣魚歲月有9年，假設6歲識釣魚，即是說兩人在15歲花季分開。

2. 子明令（山）下人上半山，「告言溪中子安當來」，即是上山者非子安，子明是要「山下人」下山走到溪谷中找到子安，告言（傳話）他應當來。「山下人」明顯是傳話者而非子安本人。所以李光宇暗示「山下人」就是子安的「山下子安」一說不成立。

3. 如果子明有請子安為他看守釣車，事發在上黃山修仙之前，怕修仙失敗，仍有回溪中釣魚的出路。李光宇說「子明成仙後，請山下子安為他看守釣車」是不可能的。對一位已曉飛的神仙來說，車不可能是他要看守，更不可能是百餘年日夜思念的對象。可能情況是，子明根本沒有在上黃山前向子安提出為他看車，但子明很盼望子安會為了他而看車。此中感情極微妙細膩，後代只有李安導演擅於把握。雖然已成仙百餘年仍不快樂，感覺世俗中少年時代之情誼才是最珍貴的。

查《列仙傳》第67則〈陵陽子明〉原文，最後兩項發現及結論：

4. 從子明指示傳話人下山後叫子安及「溪中子安當來」，可推斷子明上黃山前邀請過子安一起修仙，但子安當時沒答應，留在溪中，所以已成仙的子明才有語境說「溪中子安當來」。

5. 子安獲傳話後，有否上陵陽山追隨子明成仙？明顯沒有：「後二十餘年，子安死，人取葬石。」子安如果成仙，就不會在溪中死去，窮得只能疊溪石身上為墳。葬子安是「人」不是親人，反映子明離開後，他可能一直獨身。

最後來到關鍵問題：

子安有否騎黃鶴上天？

劉向《列仙傳》沒有為子安立傳已經是了然的答案。〈陵陽子明〉最後一句是「山下有黃鶴來，栖其冢邊樹上，鳴呼子安云」；李光宇最後一句是「子明派黃鶴來度子安」。這一句根本廢掉李光宇之前一切令人折服的、精妙的推斷與分析。原來子安到死都沒有騎上黃鶴飛上天。但「子明派黃鶴來度子安」一句極妙，其中的「度」究竟是「悼」還是「渡」？這一問為《列仙傳》第67則〈陵陽子明〉原文之注：「子安果沒，鳴鶴何求？」設計的讀者反應活動，提供選擇答案。

在下選答後者，續演故事：山下有黃鶴來，栖其冢邊樹上，鳴呼子安，忽降疊石上，以強喙壯腿一一翻倒，至復見子安臥地，撲俯抱身，輕撥其唇，緩置入，子安得其真氣，忽睜眼，血脈賁張，翻身騎鶴，兩歡愉不絕，同上黃鵠山。這可能便是集合歷代國民讀者反應能量創作出來的、《列仙傳》未載的新一篇〈黃鵠子安〉，否則不可能解開大家肯定子安就是昔人之謎。

不用花工夫發明創造，只要獲得外來的白魚腹中之書照做，便可成仙；再進一步，一日也不用修煉，只要為神仙所愛，凡人亦可起死回生，接上太空，過神仙生活。這不但滿足歷代國人集體需要，更是現代人工智能，為全球人類，創造的美好新世界。

圖：wikimedia commons、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