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煒舜

按：2016至2018年間，筆者曾在媒體連載古逸詩賞析系列「詩情有煒」，包括〈婚戀編〉、〈親情編〉、〈役作編〉，每編各有十七篇賞析文字，每篇篇幅約六、七百字，此外又邀請兩位同學草擬簡註文字。至2019年4月，承蒙香港中和出版社青睞，結集出版，額曰《先民有作：古逸詩析註》。其後，此書榮獲2021年度香港出版雙年獎之「語文學習類」獎項，令吾人榮幸、慚愧之餘也深受鼓舞。

一如《先民有作》後記所言：「所謂古逸詩，一般指的是產生於先秦時代（古）、未見收於《詩經》、《楚辭》之類的總集，而散見於各種典籍（逸）的韻文。」這些作品散見於多種典籍，來源不一，真偽莫辨，往往令研究者望而卻步；但其中蘊藏的文學、史學、思想乃至社會學價值，都不容小覷。一般而言，古逸詩篇幅短小而不乏名作，因此筆者深感值得向社會大眾、尤其是在學青少年推廣。這是當初連載、出版《先民有作》的主要動機。

古逸詩現存數量，仍有二、三百首。2016年時，筆者便就連載篇章加以甄選，依主題分為六編，每編十七首。〈婚戀〉、〈親情〉、〈役作〉三編連載完畢，已達一本小書的規模。2019年《先民有作》付梓後，打算再接再厲，開啟〈為政〉、〈哲理〉、〈信仰〉三編的析註工作，遂邀李小妮、陳意林兩位同學負責五十一篇簡註之初稿。然兩位初稿完成後，筆者卻一直忙於其他事務，無法抽身。每思及此，感嘆不已。時至今日，正值「伯爵茶跡」專欄之「時代曲隨筆」系列連載結束，乃計劃開始古逸詩系列，期待每週一篇節奏之下，朞年便能圓滿。還望讀者諸君多多賜教。

《先民有作：古逸詩析註》書影

康衢謠（1）

立我蒸民（2），莫匪爾極（3）。

不識不知（4），順帝之則（5）。

註釋

（1）本篇出自《列子．仲尼篇》。上古堯帝治理天下五十年，向宮廷和民間的人詢問，自己是否做到了安天下與得民心，但無人知曉。於是堯微服出巡，在大馬路口（即所謂「康衢」）聽見兒童歌唱古時歌謠，知道自己的治理有效果，甚為喜悅，返回宮廷後即將帝位禪讓給舜。兒童所歌，即〈康衢謠〉。

（2）立：通「粒」，穀粒。指播種糧食以養育百姓。蒸民：百姓。

（3）莫匪：同「莫非」。極：最高限度。歌謠中指帝堯至高的德政。

（4）不識不知：不識古今、沒有多少知識，形容古代民風淳樸。

（5）順：順應，依從。帝：天帝，即上天。則：法則。

武梁祠石刻帝堯像（拓本）

賞析

《列子．仲尼篇》記載，帝堯在位第五十年的時候，不知道是否天下大治，也不知道百姓是否擁戴自己，於是微服出遊以觀風。當他走到康衢（四通八達的路口），聽得有兒童唱着一首歌謠：

立我蒸民，莫匪爾極。

不識不知，順帝之則。

大意是：「我們老百姓生生不息，沒有甚麼不合您的標準。大家全都不知不覺，遵循天帝的法則。」換句話說，人們都覺得自己的幸福生活是必然的，卻根本不知道得力於帝堯的「無為而無不為」。帝堯聞歌大喜，問兒童道：「是誰教你唱的？」兒童說：「我從大夫那裡聽到的。」再去問大夫，大夫回答：「這是古詩。」堯回到宮中，於是傳令召見虞舜，把帝位禪讓給他。

列子像（台北故宮藏《聖賢君臣全身像冊》）

我們從前討論〈擊壤歌〉時，談到《老子》「百姓皆謂我自然」的道理。而〈康衢謠〉的故事，進一步印證了《老子》所言「功成身退天之道」。由此看來，不僅儒家，道家也一樣把帝堯奉為聖人。不過兩家的看法還是有差異：孔子說帝堯之功德「民無能名」，推為至聖。但大夫告訴帝堯〈康衢謠〉是「古詩」，則印合了《莊子》所言「有虞氏不及泰氏」――堯舜相對伏羲每下愈況。難怪故事中的帝堯聽到〈康衢謠〉後會大喜：這不意味着自己的施政與從前的伏羲有得一比麼？

明人繪製的后稷（農神、周人始祖）。畫像左上角所題贊語即引用了「立我蒸民，莫匪爾極」兩句。

現代學者一般相信〈康衢謠〉並非唐虞時代的作品，因為《詩經．周頌》有一篇歌頌后稷的作品〈思文〉︰「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蒸民，莫匪爾極。」後兩句與〈康衢謠〉完全一樣。加上《列子》的真偽一直是懸案，故而更加啟人疑竇。當然，我們也未必能排除另一種可能性，那就是該詩有更早的源頭，《詩經》和《列子》只是分別引用。這就有待學者進一步的考證了。

（古逸詩析註系列．為政編之一）

圖：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