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米哈

17世紀荷蘭黃金時期的代表人物林布蘭（Rembrandt van Rijn）一生創作了超過八十幅自畫像，其中有約四十幅是油畫，其他則為版畫和素描。一個人，一生不斷畫自己，他是自戀症發作，還是另有意思呢？

在這八十多幅自畫像中，我最喜歡的，大概是畫於他晚年的《雙圈自畫像》（Self-Portrait with Two Circles，1665-1669）。在這幅畫，林布蘭不再身披華麗服飾，也沒有擺出年輕時的造作姿態，而是以最純粹的方式呈現自己：一位飽歷風霜的藝術家，手握畫筆與調色板，站在一個簡潔的背景前，而背景則有兩個神秘的圓。

《雙圈自畫像》有別於林布蘭其他的自畫像，它的不尋常，除了那兩個圓，還在於其尚未完成的筆觸，以至沒有太多修飾的現實感。林布蘭的臉部略帶滄桑而粗獷，塗抹的痕跡清晰可見，甚至有些部分如帽子與衣領，似乎僅是匆匆勾勒而成。在畫中，林布蘭目光堅定，彷彿正在凝視觀者，而用力緊閉的嘴唇，又彷彿正在審視自己。他的手穩穩地扶在腰間，傳遞出一種寧靜的自信。

那麼，背景的兩個圓，又是怎樣的一回事呢？這兩個圓，並非林布蘭典型的背景操作，更像是藏有意思的象徵。有藝術史家推測，這可能是有關技藝與天賦的隱喻，就像意大利文藝復興畫家喬托（Giotto）以一筆畫出完美圓形為傲，又像是亞歷山大大帝的宮廷畫師阿培爾（Apelles）以畫出「最完美的線」來炫耀才華一般。林布蘭是否也意圖以這兩個圓，強調藝術的純熟與永恆？又或，那時的他，早意識到創作生涯已到尾聲，於是希望留下一幅能夠啟示後世的自畫像？

看到畫中那一個滄桑的臉，可想而知林布蘭晚年的不如意。破產、失去摯愛的妻子、不再風光而遭人白眼，每一件事情都打擊他，但又沒有打擊到他堅持創作的意志。與他年輕時的自畫像相比，《雙圈自畫像》裡的林布蘭少了一份輕挑，多了一份老態，卻始終是那一個自信昂揚、以光影驚艷世人的大畫家。

在林布蘭一生的作品中，信仰佔據其創作的一個重要位置，而我又想，創作也是他的一種信仰。從《基督升架》（Christ Raising on the Cross）到《浪子回頭》（The Return of the Prodigal Son），林布蘭畫中的基督充滿憐憫與理解。在他筆下，基督總是流露悲憫與光明，彷彿告訴世人：即使面對困難，也要相信，相信前方依舊有光。而在他的自畫像，我也讀到這樣的信念，只要你嘗試望進去林布蘭的眼睛，你也會跟我一樣讀到他的信念：相信。

在晚年，林布蘭的畫風更顯自由，筆觸不再刻意細緻，而是以快速的塗抹表現情感，令畫作有了另一種感動的生命力。這樣的技巧影響後來的許多藝術家，如馬奈（Édouard Manet），也成就了《雙圈自畫像》所展現的一種隨意的生活感。

事實上，《雙圈自畫像》的隨意，甚至隨意到沒有簽名與日期，這在林布蘭的自畫像中極為罕見，很有可能的是，他從未將此畫視為完成之作。但，這樣的「缺席」又令這幅畫更具特色，更加特別。在人生接近完結的時候，林布蘭畫了一幅沒有完成的完美自畫像，也是一個他畫了一生、一共八十多幅的主題的未有完成的最後一幅。這讓我想起林布蘭的一句話，他說：「試着去實踐你已經知道的事情，這樣做的過程中，你將會發現那些現在仍然未知的事物。」

已知，卻又有未知。實踐你已知的，期望未知的，然後，繼續實踐自己，繼續實踐下去。如此沒有緣盡的前行，像極了林布蘭身後的圓。

圖：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