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彥火
「北京時間下午3:30,我媽媽走了。」
10月22日收到聶華苓的女兒王曉藍發來的噩耗——她的母親於北京時間10月21日下午3:30離開了人世。此時身在韓國的我,心中感到無比沉重。聶華苓的離世,無疑是文壇的一大損失,她的道德文章,高山仰止,永誌世間。
回想起今年(2024年)6月21日,我的次女潘宇翔一家到愛荷華首府德梅因(Des Moines)辦事,我讓她就近去愛荷華城探望聶阿姨,女兒開了兩個小時車前往看望,那時她身體尚好,仍然能記起不少愛荷華舊事,還問起我的近況,誰料四個月後,她卻翩然仙逝。
聶華苓
宇翔向我回憶道:
我今天下午開車到愛城。到了五月花樓,記得是從旁邊一條小路開上山。找到那紅色的屋。按門鐘,一個黑人女子走下來。我對她說來探Mrs.Engle,但她說聶阿姨在午睡,叫我晚上再來。
我告知我開了兩小時車才到,沒法等到晚上。她回去看說聶阿姨已醒。我把父親和我的名字寫在紙上,請她給聶阿姨。
就這樣我進去了。聶阿姨不記得我了,但是她完全記得父親,她說有些朋友永遠記得。
我給她看上次五十週年父親和她的合照,也把家中近況告訴她,她很開心地問:「你爸爸最近是否有新作品出版?」她接著回憶說,「他人很好,頭腦也很好,代我問候他。」
坐了一個半小時,我便開車回德梅因了。
助華文文學走向世界
聶華苓是美國「愛荷華寫作計劃」(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 ,The University of Iowa ,以下簡稱IWP)的創辦人。自1967年創辦以迄,近半個世紀,這個組織先後邀請了一千五百多位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其中中國作家佔了十分之一,約一百五十人。2012年11月聶華苓獲愛荷華大學頒授「國際影響力大獎」,我從香港專程到美國祝賀她,其間對她進行了一次深入的採訪。
聶華苓在採訪中談到她的獲獎時,說道:「老實講,我已經退休。我1988年就已經退休了,至今已退休二十四年了。我退了以後就自己寫作,自己看書。我並沒有想過會獲得什麼獎的,當然我也有獲得過其他的獎項。在2008年,我得過獎,這也是個影響獎,是The Iowa Women’s Hall of Fame(愛荷華州女性名人堂)的貢獻獎奬;還有一個愛荷華州的州獎。去年,我也獲得了台灣馬英九先生頒發的終身成就獎。今年1月份,我又得到了「全球華文文學特別星雲獎。」
聶華苓對華文文學貢獻至鉅至偉,是她把中國作家引入世界文壇。1979年,她是第一個讓海峽兩岸作家在半世紀的政治阻隔後,在愛荷華首次見面的。
聶華苓在採訪中侃侃談到這次海峽兩岸作家的「零的突破」:「Paul早起在家裏看報,當年我們訂了《紐約時報》,我醒來得比較晚,Paul說,告訴你一個了不起的消息,中美已開始建交。我說,這是我聽到過的最好的消息,讓我們邀請中國作家到來。」
Paul,即是Paul Engle,保羅・安格爾,美國著名詩人,也是愛荷華大學作家寫作坊的主任。在夫婿Paul的支持之下,聶華苓策劃了一個名為「中國週末」的活動,讓內地、台灣作家在美國中西部這個愛荷華小鎮見面。
聶華苓和丈夫保羅・安格爾
聶華苓回憶道:「『中國週末』是轟動的,連《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都來採訪。這跟中美建交之所以有關係,不僅僅因為它屬於人文文學藝術,更因為我們是第一個有兩岸三地的代表參與的活動,所以才轟動嘛!」
聶華苓對華文文學走向世界起了橋樑作用,如果沒有這道橋樑,西方對華文文學的認識沒有那麼充分。所以瘂弦說,這次是人類的「第三類接觸」,是別具意義的。她對華文文學的發展所起的作用是無人能企及的,特別是在推動華文文學走向世界這方面,真是功不可沒。我覺得台灣和中國大陸,都應該頒授她一個「華文文學貢獻大獎」。
夫婦共創「國際寫作計劃」
談到創辦IWP的經過,聶華苓說:「我1964年來到愛荷華,1966年我向Paul提出,這是個很好的作家寫作的基礎。當時Paul已經邀請了一些外國作家來,他本來是作家寫作坊的負責人,工作了二十二年。他可以一邊寫作,一邊教學,一邊主持作家寫作坊,這是美國最高水平的寫作坊,在美國很有名。」
聶華苓進一步談到:「1942年,Paul從牛津回來以後接手作家寫作坊,愛荷華寫作坊從此由他發展起來。這是全美最早創辦的寫作計劃,剛開始只有七個學生。Paul一直主持這個寫作坊,直到1966年退休。」
聶華苓說,Paul後來對外國作家很感興趣。1964年,她也是作為外國作家與其他來自菲律賓、阿富汗、南韓的作家一起被邀請到愛荷華寫作坊的。當時聶華苓曾向Paul提出建議:為什麼不乾脆辦一個外國作家寫作計劃?
聶華苓笑道,當時Paul的第一反應是:「It’s a crazy idea!(這是一個瘋狂計劃!)」
聶華苓認為:其實「Paul很喜歡創新,所以他開始著手籌劃此事。他說首先一定要有錢,於是他找來撥款。終於,第一年(1967)來的是台灣的瘂弦,待了兩年,之後就是鄭愁予;香港的戴天也來了,待了一年就回去了。」
我曾詢問華苓,您為什麼會想到邀請大陸作家?
聶華苓答道:「當然是因為大陸的作家很重要。以前我們邀請過,但不成功。中美建交於1979年,當年我們就請到蕭乾,因為他到過英國,會說英文,又有對外經驗,所以我們請他來。我們不要請派來的作家,我們請來的都是經歷坎坷的,而且都是好作家,有生活經驗的,蕭乾、艾青、王蒙、丁玲,都是捱整的。」
聶華苓曾與大陸作家丁玲結成知交。對於這段友情,外人不甚理解。有人認為,丁玲是一個黨性很強的作家,這兩個來自不同世界的人,怎麼會有共同語言?
聶華苓答道:「我們不注重政治背景,她的黨性我了解,她的經歷我也了解。我覺得她的為人很可愛,受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折磨,還這麼忠於共產黨。還有她跟Paul在本性上的相同(天真的本性),一個不懂中文,一個不懂英文,但是他們的本性一碰,就好像兩個小孩子在一起,非常可愛。因為Paul很寬厚,所以IWP能夠接受各種文化、各種思想、各種背景的人。不管你是什麼宗教、什麼國籍、什麼政黨,只要個性相投,就很好。」這也說明IWP是超越政治、超越地域的。
丁玲
IWP邀請了不少海峽兩岸的作家,給他們提供了一個面對面交流的平台。有不少兩岸作家還成了好朋友,如柏楊、張香華夫婦,1983年在愛荷華遇見來自上海的茹志鵑、王安憶母女,一見如故。茹志鵑還於翌年精心安排柏楊夫婦在1949年後首次踏足大陸;陳映真與吳祖光、王安憶結成好友;早年內地著名詩人、報告文學作家徐遲,因不懂舉炊,經常成為柏楊夫婦的座上客。類似事件,不勝枚舉。
我曾對聶華苓說:「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國籍的作家聚在一起,是很難得的一個機會。」1983年我參加的那屆IWP,還有一對來自東西德的男女作家談戀愛。當他們分別返國時,相擁哭得死去活來。當時東德是社會主義國家,東西德作家互不往來,可見愛情也是超越政治的。其他東歐作家,如匈牙利、捷克、保加利亞的作家,在遇到來自西德或西方的作家時都很激動,在離別時黯然神傷。那一屆還有個印度作家,本身是個貴族。他在整個活動裏都很有優越感,不太主動與其他作家接觸。所以不同文化背景的作家,通過文化交流,可以增進相互之間的了解。IWP很開放,也沒有什麼限制。
我曾問聶華苓,IWP的宗旨是什麼?她表示:「剛開始的時候,我們並沒有什麼主旨。主要是因為Paul已經有主持作家寫作坊的經驗,所以剛開始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想做文學交流,請外國作家,請有成就的作家,像瘂弦、戴天,不是要他們來當學生,要請已經有成就的,出版過書的作家,他們來並不是學習,而是交流、創作;任憑您不理任何人,獨自創作也可以。」
這真是國際作家的大家庭!
IWP之所以可以凝聚那麼多作家,照聶華苓的解釋是:「第一,我跟IWP的作家相處,都是作家對作家,還有人對人,這就是相同經驗,作為人的經驗,作為一個特別地區的經驗。我跟那些鐵幕國家的作家都能談得來,因為那種受壓迫的經驗我有呀,有共同的經驗,這感覺是不同的,我都明白他們。」
重視華文作家
聶華苓1988年退休後,IWP也有一段時間處於半停頓的狀態。據她說:「我們有好幾年沒有請到華文作家了,後來到Christopher Merrill當負責人,他是個詩人,也寫報導文學,他曾經得過non-fiction(非小說類)獎。」
聶華苓在Christopher Merrill主持IWP期間,重新出山,出謀獻策。IWP在聶華苓復出後,又煥發生機。聶華苓告訴我,四年前有一位匿名人士,捐款五十萬美元,點名要由聶華苓去分配使用,並成立「華苓與安格爾基金會」。從2013年開始,聶華苓又可以再邀請華人作家來參加。這無疑為IWP開創了新的一頁。
在邀請華文作家時,聶華苓堅持由IWP主導。個別地區的華文作家協會主動推薦其所在地區的作家,也願意負責作家的費用。這些建議,解決了費用、人選問題,但都被聶華苓一一拒絕。她寧願由IWP出錢給她心儀的作家,以保持IWP的獨立性。
莫言就是一例。莫言還沒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聶華苓便看中他,非要邀請他參加IWP活動不可。據莫言自己寫道:「華苓老師給我寫信是邀請我去愛荷華參加她的國際寫作計劃。第一封信收到後,我託辭婉拒了。其實也不是我託辭,那些日子的確比較忙。另外最重要的是那幾年睡眠不好,出國後時差一亂,好些天倒不過來。」「過了一年,華苓老師的第二封信來了,這封信態度更堅決,說不把我邀去不甘休。我答應去,去美國那個因為詩人安格爾與聶華苓夫婦而成為許多國家的作家心嚮往之的小城——愛荷華——據說這美妙的譯名是華苓老師的傑作。後來我聽朋友說,因為第一次邀請我,我沒去,原先給我準備的經費沒了。第二次邀請我,是華苓老師出的錢。」
莫言與聶華苓在安格爾墓碑前合影
聶華苓後來補充道,「受邀的IWP作家中,除莫言後來獲諾貝爾文學獎外,還有一位土耳其作家Orhan Pamuk(在1986年來IWP的),得過諾貝爾文學獎,他2004年整個學期都在愛荷華IWP,有半年或整年的時間。」
我曾徵詢過聶華苓,在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在中國作家之中,她覺得哪位作家最有可能獲獎?聶華苓答道:「我覺得中國作家總有可能得諾貝爾獎的。余華的《兄弟》、李銳的《厚土》,都很好。他們都來過。還有畢飛宇、遲子建、蘇童。」
在回顧IWP近半個世紀的漫長歷程時,聶華苓不無感慨:「從成立至今,IWP寫作計劃已經累計邀請了約一千五百個作家,這些作家來自世界各地;而來自兩岸三地的華文作家,有一百四十個至一百五十個,大概佔了十分之一。」
贊助IWP的基金,只贊助與美國有邦交的國家或地區。過去,作為地區的台灣、香港等地的作家是不被贊助的,這兩個地區的作家所有來回機票及在愛荷華食宿等一應費用,都是由保羅.安格爾、聶華苓夫婦籌募的。參加IWP的其他國家和地區的作家,也有同樣的情況。這也可彰顯IWP的獨立性。
重續傳統:文學的「國際之家」
聶華苓鄭重其事她對我說:「只有在愛荷華才能有這麼一個IWP,因為這裏原本已經有作家寫作坊,而且Paul也在這裏,有寫作的傳統。」她進一步指出:「七十年代,我還在主持IWP的時候,和另外一個做翻譯的英國人創辦了翻譯工作坊。因為那時我已經在做翻譯,要為很多外國的作家翻譯作品,所以我就乾脆辦了一個翻譯工作坊,我很感謝當初那位校長,他也批准了,他確實很支持我們的建議,會給予經費等。」
但是,1988年聶華苓退休後,IWP差點被學校當局腰斬了。聶華苓對此一直憂心忡忡。因為2001年管IWP的文理學院院長根本不懂文學,擬把IWP取消。在這個關鍵時刻,聶華苓不得不挺身而出。她向我縷述了她挽救IWP的過程,頗具戲劇性。
其時聶華苓正在北京訪問,與此同時,時任副校長(後來當了校長)的David Skorton也正好在北京。聶華苓找到當過文化部長的王蒙,讓王蒙以中國作家協會的名義為副校長舉辦一個歡迎宴會。因為王蒙是於1980年參加過IWP的,所以聶華苓還讓王蒙邀請參加過IWP的其他作家一道,以壯聲勢。
王蒙
聶華苓回憶道:「那是2001年,因為王蒙當時是作協的副主席,他說的話有力量。結果曾經到過愛荷華的作家都去了,像張賢亮、馮驥才,他們都是從外地去的。這個聚會很好。」副校長在宴會上聽到中國作家對IWP的稱頌和嘉許,從而了解了IWP的重要性。副校長返回愛荷華大學後,便重新找聶華苓當IWP委員會的委員。從此以後,聶華苓便有了發言權。
聶華苓說:「愛荷華大學在2001年就成立了一個競選委員會,他也把我放在委員會上,我當時雖已退休,但身為委員就可以講話了。他們都很尊重我的意見,因為當時IWP沒有主持計劃的人(主持人已經走了,IWP差點要取消了),所以要聘人。我們沒有隨意委任,而是在全國公開聘請,而且要求一定是作家,申請者都是很有聲望、很有成就的人。經過淘汰,委員會選了Christopher Merrill,他就是IWP新任的主持人,我跟他一直相處得很好。」
過去,我一直以為聶華苓退休後還在當IWP的顧問。這次她告訴我,她一退休便沒有兼任何公職。從1988年到2001年期間,聶華苓都不再插手IWP的事,IWP也逐漸被邊緣化了,甚至有被解散之虞。
IWP曾長達十二年不邀請中國作家,但在 2001年聶華苓進入IWP委員會後,又恢復了對中國作家的邀請。
聶華苓說:「Christopher Merrill來了以後,我們請了蘇童,後來余華、莫言在2004年都來了。」
莫言為聶華苓題字 「三生三世 百歲華苓」
聶華苓對IWP新的組織班子,很是滿意。她表示:「IWP的工作人員都是作家。有Christopher Merrill(負責人)、Hugh Ferrer(副主任)、Natasa Dunovicoval(教翻譯工作坊)。主持的總共只有三個委員。而我是IWP唯一的顧問,從大陸來的作家,全都是由我提名的。蘇童、莫言、余華、遲子建、畢飛宇等等。」
韓國詩人許世旭曾把聶華苓在小山丘上翼然俯瞰愛荷華河的獨立屋,比喻為「四海苑」,說聶華苓的陽台上「常搬來一個地球」,歡聚了來自世界不同國籍的作家,「嘻哈哈地浪蕩、浪蕩。」
聶華苓的寓所,蔚為世界作家們的國際之家!
聶華苓窮畢生的精力,在美國中西部的小鎮,獨力撐起一片蔚藍色的文學天空,成為作家心往神馳的文化理想國度。
希望她得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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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轉載自香港三聯微信公眾號,獲香港三聯授權使用。標題為編輯所擬,原題為〈讀書雜誌|聶華苓的傳奇〉。
圖:Wikimedia Commons、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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