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訊】以白蛇為妖精,化為婦人,與許仙結婚,終為法海和尚鎮壓於雷峰塔下,這個故事,今日殆為婦孺皆知,不但彈詞寶卷舊戲都有,甚至電影話劇裏也曾攝編過。大家都認為若有其事,由蛇變成了妖精,由妖精變成了女人,這過程與狐妖好像是同樣的。不過狐妖是到處都有的,大家都不曾集中哪一個狐妖,而蛇妖故事雖多,如《太平廣記》所載,就有四卷一百則之多,大家卻都不去注意,而獨注意那個白蛇變成的「白娘娘,這真可謂異數極了。推想起來,這還是由於文人們宣揚的緣故罷,因為別的妖精沒有像白蛇被人寫成那樣多的作品,因此白蛇無怪為人們所熟知了。

任率英繪《白蛇傳》連環畫內頁

以今日所知記載,那個白娘娘白蛇的故事,該是明馮夢龍輯的《警世通言》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了。馮氏原是輯前人的話本而成的,這一篇據今人的考定,大約是南宋時的產物,為南宋時說話人的底本,就是所謂話本。現在彈詞寶卷平劇等等的《白蛇傳》或《雷峰塔》,大抵就是根據這話本而改編的,其間當然也有許多的變遷,說詳後。

前乎此者則為唐鄭還古所撰的《博異志》,內有《李黃》一則,是頗與這故事相近的,兹照錄如下,以供參證:

元和二年,隴西李黃,鹽鐵使遜之猶子也。因調選次,乘暇於長安東市者,見一犢車,侍婢數人,於車中貨易。李潛目車中,因見白衣之姝,綽約有絕代之色。李子求問,侍者曰:「娘子孀居,袁氏之女,前事李家,今身依李之服方外除,所以市此耳。」又詢:「可能再從人乎?」乃笑曰:「不知。」李子乃出與金帛,貨諸錦繡,婢輩遂傳言云:「且貸錢買之,請隨到莊嚴寺左側宅中,相還不晚。」李子悅,天已晚,遂逐犢車而行,殆夜方至所止。犢車入中門,白衣姝一人下車,侍者以帷擁之而入。李下馬,俄見一使者將榻而出云:「且坐!」坐畢,侍者云:「今夜郎君豈暇領錢乎?不然,此有主人否,且歸主人,明晨不晚也。」李子曰:「乃今無交錢之志;然此亦無主人,何見隔之甚也?」侍者入復出曰:「若無主人,此豈不可?但勿以疏漏為誚也。」俄而侍者云:「屈郎君。」李子整衣而入,見青服老女郎立於庭,相見曰:「白衣之姨也。」中庭坐少頃,白衣方出,素裙粲然,凝質皎若,辭氣閒雅,神仙不殊,略序款曲,翩然卻入。姨坐謝曰:「垂情與貨諸彩色,比日來市者皆不如之。然所假如何,深憂愧。」李子曰:「彩帛麄繆,不足以奉佳人服飾,何苦指價乎?」答曰:「渠淺陋,不足侍君子巾櫛,然貧居有三十千債負,郎君倘不棄,則願侍左右矣。」李子悅,乃於侍側俯而圖之。李子有貨易所先在近,遂命所使取錢三十千,須臾而至堂西間門,剨然而開,飯食畢備,皆在西間。姨遂延李子入坐,轉盼炫煥。女郎旋至,命坐,拜姨而坐。六七人具飯,食畢,命酒歡飲。一住三日,飲樂無所不至。第四日,姨云:「李郎君且歸,恐尚書怪遲,後往來亦何難也。」李亦有歸志,承命拜辭而出。上馬,僕人覺李子腥臊氣異常,遂歸宅,問何處許日不見,以他語對,遂覺身重頭旋,命被而寢。先是婚鄭女在側,云:「足下調官已成,昨日過官,覓公不得,其二兄替過官已了。」李答以愧佩之辭。俄而鄭兄至,責以所往行,李已漸恍惚,只對失次,謂妻曰:「吾不起矣。」口雖語,但覺被底身漸消盡。揭被而視,空注水而已,唯有頭存。家大驚懾,呼從出之僕考之,具言其事。及去尋舊宅所,乃空園。有一皂莢樹,樹上有十五千,樹下十五千,餘了無所見。問彼處人,云:「往往有巨白蛇在樹,便無別物。」姓袁者,蓋以空園為姓耳。

這個故事,雖與後來《白蛇傳》大異其趣,但「白衣之姝」與「青服老女郎」卻與白娘娘和小青青很相似,則宋人話本中的一部分也許就根據於此的,後文雖絕不相似,蓋又經一番變化過了。不過話本裏也沒有像後來所謂「盜草」和「水鬥」的事,並且把白娘娘還形容得很可怕,時常說出妖怪的兇話來,雖沒有把許宣(話本裏叫許宣)立刻害死,但也曾對許宣這樣說過:「我如今實對你說,若聽我言語,喜喜歡歡,萬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滿城皆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腳踏渾波,皆死於非命。」這血水頗似上文「空注水而已」,不但許宣一人而已,還要害及滿城,其用意似更為兇毒。此故事傳到明時,被墨浪子編入《西湖佳話》裏,名為《雷峰怪跡》,大部分雖仍依照話本,但已寫得和柔一些,那種恐嚇的妖怪話,已經沒有了。到了清初,黃圖珌改編傳奇,名為《雷峰塔》,凡三十二齣,寫白娘娘更近人情,宛如好女子一般,而「盜草」「水鬥」便由他加進去的,無非為了各種腳色都有戲做,所以讓武生武旦也來一套武行而已。自後改編的人很多,有十餘種之多,最後則為方成培的改本,共分四卷三十四齣。後來則又有皮黃,以至現在各處的地方戲,也有《白蛇傳》了。

趙宏本、林雪岩、劉錫永繪《白蛇傳》連環畫內頁

在另一方面,至嘉慶時有玉山主人的小說《雷峰塔奇傳》出版,計五卷十三回。接著又有陳遇乾的《義妖傳》彈詞出現,大體與前書無甚差異,只是由小說變為彈詞而已。再後則又有《白蛇傳》寶卷。於是本是一個可怕的妖怪吃人不見血的故事,變為美麗的恩義的羅曼司了,簡直沒有人怪之分,這當然完全是文士們筆底下玩弄出來的緣故。

我所以要敘述這許多《白蛇傳》的變遷,正證明白蛇這個妖怪完全是人為的,一般文士們所幻想杜撰出來的,決不能作為真有其怪,實有其事,否則便不應該這樣的變遷了。而且話本裏所謂法海偈云:「西湖水乾,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現在雷峰塔早於一九二四年九月間倒了,卻沒有聽到白蛇出世的消息,再來演一番像她過去的故事,難道真要再到「西湖水乾,江潮不起」的時候嗎?那怕是要等地球毀滅的時候了。

最後,我還要引兩人的說法,認為這故事是偽造的。第一,錢靜方《白蛇傳彈詞考》云:

予嘗思之,此書決為釋教中人所作,蓋大叢林之僧徒,多有粗通文字者。或者湖上寺僧,見西湖舊有白蛇之說,因即附會其事,編成此書,以見佛法無邊,愚人耳目。不然,書中敘白娘娘之妖術,何但能勝茅山之道,而不能敵金山之僧耶!此中蓋自有故焉。

「附會其事」「愚人耳目」,可知錢氏根本不認這是實有其事的,只是僧徒們偽造而已。第二,趙景深的《白蛇傳考證》云:

《白蛇傳》雖非專闡佛教,其來自印度,卻有可信之處。本來有一派研究故事就說過,一切故事起源於印度,又何況是蛇的故事,怎能使人不疑心出自蛇之國呢!大約這《白蛇傳》故事是從印度來的,另外印度又把這故事傳到希臘,以致英國濟慈(Jhon Keats)有根據希臘神話而寫的七百行長的敘事詩《呂美亞》(現譯《拉美亞》—編者註)(Lamia)。這故事中李雷斯(Lycius)就是許仙,呂美亞就是白蛇娘娘或白雲仙姬或白素貞,阿坡羅尼阿斯(Apollonius)就是法海和尚。的確,《呂美亞》與《白蛇傳》相似之點極多。呂美亞的金銀器房屋和什物都是假的,白蛇娘娘的元寶污巾檀香之類皆都是盜來的;呂美亞哭,希望阿坡羅尼阿斯不要說她是蛇,白蛇也幾次哀求法海和尚。再有呂美亞最怕阿坡羅尼阿斯,時加引避;白蛇娘娘也屢次叮囑許仙不要與法海和尚來往。凡此諸點,都是相似之處。由此足以證明,《呂美亞》與《白蛇傳》確是同系的故事了。

這是更新的發現,最足見中土根本沒有這個白蛇的妖怪。至於印度怎樣產生這種蛇的故事,那是另一問題,無需我們這裏再詳述了。而《博異志》中的李黃故事,當然也只是傳說而已,決不會實有其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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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掌故叢談:神仙鬼怪》

作者:楊蔭深

出版社:香港中和

出版日期:2017年1月

(點擊書封,了解詳情)

本文摘自中國古典文學史家楊蔭深編著《神仙鬼怪》,轉自香港中和出版微信公眾號,獲香港中和授權使用。

圖:香港中和出版微信公眾號

責編 | 路西

編輯 | 羅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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