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煒舜
今年2月20日是著名思想史家金春峰教授九十壽誕。值此良機,我向《國文天地》提出為春峰老師安排一個壽慶專輯,得到張晏瑞主編的慨然允諾。隨後又邀請楊松年教授擔任主編,龔鵬程校長、戚國雄教授諸位賜稿,皆得到正面回應。春峰老師謙稱自己大半生的工作主要為研究員、編輯,執教並非主業,及門者不多,專輯未必能有足夠數量的稿件。我則勸說道:「您的多種思想史著作,眼界高明、立論踏實而論辨清晰。廣大讀者如果只透過觀書而想見其人,未必了解您溫如靄如的另一面。正因如此,組織專輯就更有必要。」春峰老師考慮後,終於答應了。子曰「智者樂、仁者壽」,我這番勸說「重仁」而「輕智」,還是有偏頗的――因為中國思想史算不上我的專業,側身學林而未得其門而入,無法站在專業的高度對春峰老師的學術成就加以論評。不過「童蒙者拾其香草」,嘗試在這篇拙文中談談親炙與學習的因緣,也庶幾不辱使命罷。

金春峰教授(右)與龔鵬程校長,2013年攝於新疆伊犁卡拉駿草原。
2004年秋,我從香港前往宜蘭履新。由於校內宿位不足,助教於是安排我住在礁溪火車站附近一座高樓的單位,每天以校車往來校園。有次在車上,鄰座是一位精神矍鑠、儒雅溫文、略帶湖南口音的老先生。交談之下,才知道他就是金春峰教授。我從前雖有所耳聞,與這位老前輩卻素未謀面,只知道金先生專攻漢代思想,曾在普林斯頓和中研院客座;而今驟知他在龔校長禮聘下來哲學系執教,而且與我住在同一棟大樓,分屬同事、兼為鄰居,歡喜非常。我向他表示,自己大學讀商科,碩博士班才轉至中文系,因此對思想史的認識極為浮淺。如今承乏教職,得以轉益於眾多前輩、裨補學養上的闕漏,機緣可貴。當時,春峰老師得知我對《周易》感興趣,遂將新出版的《周易經傳梳理與郭店楚簡思想新釋》相贈,還說:「我們住在樓上樓下,有空可以多聚一聚、談一談。」如此一來,我便有幸不時向春峰老師請益。這本大著是春峰老師由在台時期任教《周易》的講義整理而成,既有厚實的基礎知識,同時也新見紛陳。如談到〈下經〉以咸、恆二卦為首,將之與《尚書.伊訓》中「敢有恆舞于宮、酣歌于室,時謂巫風」之語合觀,以為與巫文化有密切關係,令我印象深刻。相對於春峰老師而言,我只是一個後生小輩,但他與我談論學術時,總是彬彬爾雅,哪怕是自己最當行的題目,口吻也十分謙和,不以權威自居,使人欽佩。另一方面,春峰老師在生活方面對我也頗為關心,使初來乍到的我感到溫煦。
可惜好景不常。2005年,春峰老師便辭任返京了。臨走前,他要我找個時間去一下他家中。那天下午,我依約來到他家門口,卻無人應門。大約十五分鐘後,電梯門開,春峰老師手持一根木杖走過來,對我說:「抱歉,今天早上學生們帶我去遠足,回程時間略為耽誤了。我的行裝已收拾得差不多,你隨我進來,我有東西給你。」我以為春峰老師要送我書籍資料,不料他進房後,指着一張帶絲絨墊的圓背木椅,對我說:「這個我拿不走,送給你吧!」大概發現我眼神略帶詫異,春峰老師笑道:「我看你住處那張椅子,太簡陋了。你在電腦前面一坐一整天,有我送你這張木椅,累時低頭打個盹,也安安心心,不怕摔倒。不妨告訴你,這張木椅是許倬雲教授送我的,如果不是運送不便,我一定會把它帶回北京!」此後五年中,這張木椅陪伴我完成了大量工作。直到2010年返港任教、情非得已之下,我才把它留在台灣了。

金教授與筆者(2013年攝於卡拉駿的雪野)
掐指一算,春峰老師離開台灣至今,我只與他見過兩次面――兩次都是由龔校長主辦的研討會:第一次是2007年無錫黿頭渚的「太湖論道」會議,當時通訊不便,睽違兩載後重逢,高興不已。第二次是2013年新疆特克斯八卦城的「周易論壇」,此時我已返港,正在開展一個學人訪談計劃,於是抓緊機會,把春峰老師列為目標之一。那幾天,我常隨侍春峰老師、楊松年老師和高國藩老師左右――原來這也是本次會議三位最年長的老師。松年老師說:「論虛齡,國藩八十一歲是大哥、春峰七十九歲是二哥、我七十四歲是小弟,我們三人在一起,號稱『七老八十組』。」見我一直和春峰老師談學術,松年老師調侃道:「煒舜啊,你應該去找同齡人玩耍,不要總是黏着『七老八十組』。」其實松年老師心中知道,我和春峰老師當年比鄰而親,而這次會上眾多故舊重逢,自有家人團聚之感。

筆者所藏金春峰教授部分著作
不過誠然,在八卦城清歌曼舞、卡拉駿大草原美景的吸引之下,我向春峰老師的請益是不可能太深入的。因此返港後,我又嘗試翻閱春峰老師的《漢代思想史》、《周官之成書及其反映的文化與時代新考》、《哲學:理性與信仰》、《朱熹哲學思想》、《馮友蘭哲學生命歷程》等著作,透過電郵與春峰老師聯絡,最後撰成篇幅近萬字的〈等閒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金春峰教授訪談錄〉一文,刊登於《百家文學雜誌》第27期。(稍後此文蒙車行健教授青睞,薦予《中國文哲研究通訊》104期(2016.12)刊登,縮略本(由凌頌榮博士節錄)則薦予《國文天地》第381期(2017.02)刊登。其後,全文收錄承乏主編之《玉屑金針:學林訪談錄》第一、二輯(香港:初文出版社,2020年)。)我至今記得整理訪談資料期間,讀到金春峰老師《哲學︰理性與信仰》中一段文字而擊節、喜不自勝的感覺:
荀子認為人之有義,使人能群,是人之可貴之所在。但義是由理性產生的,故理性是人之能群的基礎。
實際上,與理性認識一樣,信仰也是人的本質,是人之為人的基本。「人為萬物之靈」,不僅在於人有聰明智慧、有理性,也在於唯人才有信仰、有「超越」的要求。
理性是人類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信仰,同樣是人類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兩者既對立,又互補,構成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內容,因此,信仰有同樣的權利與地位,要求成為哲學研究的內容。
流行的觀念認為信仰束縛、阻礙着理性的發展,似乎人類理性的發展史即是理性如何與信仰鬥爭、突破信仰之「迷誤」的歷史。其實信仰對於理性發展起着重大的作用,如理性據以認識世界的最重要的因果範疇、因果觀念,就是借信仰之助建立的。我們不能總是撇開與信仰的關係,透直探討理性是如何自己發展起來的。
如何在哲學與宗教的張力間自處?這段文字於我而言具有很大的啟發力量。(待續)

右起:金春峰教授、神話學家蕭兵教授、筆者
圖: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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