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煒舜

重溫前篇:〈玫瑰玫瑰我愛你〉〈你為我留下一篇春的詩〉〈你說過忘了我

〈阿蘭娜〉,連城原唱

陳歌辛有一首名為〈阿蘭娜〉的作品,我相信是寫給李香蘭的──「阿蘭娜」為「阿蘭吶」的諧音,亦即陳歌辛對李香蘭的暱稱。這個猜測在拙著《時代曲紀夢詩》中有所提及,茲不贅。連城的原版採用habanera探戈節拍,遠則取法古巴伊拉迪爾(Sebatian Yradier)的〈鴿子〉(La Paloma),近則呼應舊作〈初戀女〉;而女聲伴唱更令此曲增添異國情調。近期看到有網友修復男歌手連城原唱模版,年份標示為1944。如果資料可靠,那麼此曲仍創作於淪陷時期,而非筆者從前推測的戰後了。近日翻閱歌譜,發現陳歌辛創作於1943年的一首〈牧羊〉,歌詞與〈阿蘭娜〉頗有相近之處,茲節錄於下:

群山正沐着晨光

滿林的小鳥喧嚷

來吧我的小羔羊

跟我道草地上

我的牧場寬廣

野百合吐露芬芳

我為你吹動短笛

和遠山合起了回響……

而〈阿蘭娜〉的歌詞則是:

春風吹醒了大地 

春光照遍了牧場

春雨滋潤著野草

也滋潤我這個憔悴的心頭希望

阿蘭娜,你可知道我思念

你可聽到我呼喚,阿蘭娜

阿蘭娜,我願看到你歡笑

我願投進你懷抱,阿蘭娜

我愛你到老,怎麼也忘不了

快來吧我們相見,共把生活創造

僅就歌詞而言,〈牧羊〉彷彿是〈阿蘭娜〉的一種初稿,內容情調非常接近。如果〈牧羊〉中提及的「小羔羊」、「小戀人」暗指李香蘭,那麼〈阿蘭娜〉就更不在話下了。尤其是「共把生活創造」一句,不由令人想起相關的記載:陳歌辛因與李香蘭相戀,幾乎要與金嬌麗離異。陳鋼接受訪問時曾說:「大概我母親也知道很多人喜歡我父親,但據我知道她有一點點醋意的大概就是李香蘭吧。」

旅華日籍歌手李香蘭(1920-2014)

李香蘭正式在上海發展的時間並不長,也就是太平洋戰爭爆發、上海淪陷後的三年零八個月。而她此時錄製的時代曲,不計日本作曲家,出自陳歌辛之手的佔了大宗。這當然是時局使然。不過就陳歌辛而言,演唱他更多歌曲的卻不是李香蘭,而是周璇。洪芳怡講得好:「作曲家們不同的風格,搭配出樣貌豐富的周璇,比如嚴華筆下的周璇總是唱着中國小調,是悲憐的、帶淚帶恨的弱女子,而黎錦光打造出的她則是多變的、能者多唱的。在電影音樂上,陳歌辛作為最多與周璇合作的作曲家,他所寫的電影插曲有三分之二是西洋大調音階,閃耀着明亮、自信的光彩。」又說:「幾乎所有陳歌辛為周璇創作的『中式旋律』,必定是『七聲音階宮調式』,廣義來說,此等同於『帶有中國風格的西洋大調音階』或『使用西洋十二平均律特色的中國七聲音階』,此般音階結構使得旋律可以輕易橫跨在中西之間。」「在眾多作曲家當中,陳歌辛對中西音階、風格、素材的掌控與使用是最不受侷限的,他的音樂具有大時代、現代化的上海的痕跡──跨文化的,異國情調的,以摩登舞步節奏伴著插秧(〈插秧歌〉)、賣唱(〈夜上海〉)、郊遊(〈春遊〉與〈高崗上〉)、背負民族使命(〈童歌〉與〈勝利建國歌〉)、以及新婚(〈婚禮曲〉與〈小小洞房〉)等各種生活的情景與情感。」(《天涯歌女:周璇與她的歌》)至於陳歌辛為其他歌手創作的歌曲,則呈現出更多的面向。如龔秋霞〈夢中人〉的大小調變換、哀感頑豔的蘇俄風格,白光〈戀之火〉吉普賽小提琴前奏(借用布拉姆斯〔J. Brahms〕《匈牙利舞曲》第四首的旋律)和探戈節拍鋪墊的紙醉金迷,白虹〈咪咪曲〉中彷彿懷念初戀情人般、於純潔無瑕中流露的絲絲悵惘,姚莉〈玫瑰玫瑰我愛你〉吉魯巴(jitterbug)舞步的熱情洋溢,屈雲雲〈三輪車上的小姐〉的謔而不虐……都是可圈可點、令人一唱三歎的佳作。

屈雲雲(1927-2011)原籍蘇州,早年學習女高音的同時又演唱時代曲,師從陳歌辛。1949年後南來香港,不久前往新加坡發展。

說回陳歌辛的婚外情,吳劍站在女性的角度批評道:「『婚外情』自古有之,無須大驚小怪。要研討的問題是,陳鋼在《玫瑰》一書中,既讚美陳歌辛和妻子金嬌麗之間愛之深切的感情,又欣賞陳歌辛和李紅、李香蘭、姚莉之間的感情。這就沒有了是非標準和應該遵守的道德底線。陳鋼在讚美他的父親和李紅、李香蘭、姚莉的感情時,沒有想到這是對母親的傷害嗎?他一再說,陳歌辛寫給金嬌麗的〈永遠的微笑〉,是他倆愛情的明證。陳歌辛把金嬌麗看成『深秋的陽光』和『黑夜裡的太陽』,而他和李紅、李香蘭之間發生的感情,又把妻子金嬌麗置於何地?!」「金嬌麗把一生獻給了陳歌辛,而陳歌辛並沒有珍惜金嬌麗。他一再對別的女人說『恨不相逢未嫁時』,卻要自己的妻子『永遠微笑』。她能笑得出來嗎!」不過綜觀古今文藝界,能如達利(Salvador Dalí)那般從一而終、並以妻子為繆思者,誠然是鳳毛麟角了。而1949年後,陳歌辛一次次遭受打擊,在身邊無條件支持他的就只剩下金嬌麗一人。甚至他客死安徽後,也是金嬌麗撿回他的二百零六根遺骨,放進小木箱中帶回安葬。1990年代,年屆八旬的金嬌麗在兒孫簇擁下唱起〈永遠的微笑〉,定別是一番滋味吧!

1950年代陳歌辛全家福。前排右起:陳歌辛、幼子陳東、金嬌麗;後排右起:次子陳鏗、女兒陳小麗、長子陳鋼。

至於〈阿蘭娜〉一曲,連城的原唱版本久已湮沒,所幸張露(1932-2009)、謝雷、黃清元、青山、費玉清等歌手不斷翻唱,令此曲依然在台港兩地流傳。筆者一直認為副歌的「阿蘭娜」三字──亦即mi sol do la sol的動機,大抵是從黎錦暉兒歌〈老虎叫門〉的第一句「小兔子乖乖」改變而來,因此帶有一種甜美而純潔的味道。1949年後,〈阿蘭娜〉雖因政權更迭而不傳於大陸,但mi sol do la sol的動機,在我看來還影響了另一首歌,那就是1957年王丹鳳(1924-2018)主演電影《護士日記》的插曲〈小燕子〉: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來這裡

開頭「小燕子」三字也是mi sol so la sol,與「阿蘭娜」幾乎一樣。如是一來,卻也與〈老虎叫門〉的兒歌性質遙相呼應了。若譯為拉丁文,「阿蘭娜」和「小燕子」大約都是呼格(vocative),在歌詞中的性質也是一樣的。只是台港朋友未必熟悉〈小燕子〉,大陸朋友未必熟悉〈阿蘭娜〉而已。最有趣的是,〈小燕子〉的作曲者,正是當年陳歌辛批判者之一的王雲階。由此可見,mi sol so la sol這個音樂動機的柔美婉麗,早已超脫了政治是非與個體悲歡,真可謂江山易改而情思難移。因此,當年陳歌辛天才地從茫茫造化中偷來了那些沁人心脾、搖人性靈的音符,並將它們灑落人寰,吾儕還是要深表感謝的。七律曰:

娑婆到曉又春光。春雨春風遍牧場。

歷劫幾人同白首,一心無住自東航。

相思本是傾城物,協奏寧非建國方。

蘭若歸來小燕子,燕泥依舊落空樑。

王丹鳳(1924-2018)主演《護士日記》(1957),也是片中插曲〈小燕子〉的原唱者。

(本文續完.時代曲隨筆之九)

重溫:〈時代曲大師黎錦光三十年祭〉之一〈夜來香,我為你思量〉、之二〈那夜鶯啼聲悽愴〉、之三〈月下的花兒都入夢〉、之四〈只有那夜來香吐露着芬芳〉、之五〈更愛那花一般的夢

圖:作者提供

責編 | 張艷玲

編輯 | 張艷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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