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偉民
提起筲箕灣,世人只知道郭富城在筲箕灣長大。
去似朝雲,教人亂了分寸。你說:「人,輕像沙粒。」我說:「塵吧!」上帝搖頭:「人,微不足道,只有一米的十億分之一,它叫納米……」,筲箕灣的舊人,都走了!
從前日子,我愛在太古廣場,出現和隱沒,還要奢侈地。現在,生活「貼地」,家在南區,拐個彎,便來到筲箕灣;對我來說,抵步「市區」的目的已達。拿着布袋,穿運動短褲,在露天的金華街街市買燒肉,那裏的攤販,都是世代經營。肥老闆問我:「你是街坊?」我急不及待:「對!對!老街坊!」他笑說:「一看便知你做文員的!」我卒卒慌忙:「信差,信差啫!」
金華街街市
小隱於野,大隱於市,今天的我,心靈尋回樸靜。大作家蔡瀾說:「看螞蟻搬家也可以過老半天。」我心裏附和:「煙火流年,前合後仰,地球不如意事,比炮火還密,躲在別人遺忘的小區,才享受到帶氧負離子。」
筲箕灣,曾是兩件世界新聞:1941年,英軍在筲箕灣旁的山頭失守,從此香港落入日本人手中;1947年,一架載着黃金的貨機,意外地撞向柏架山,黃金散落地上,引起了一場「尋金熱」。昔日,流行一首「打油詩」,描寫筲箕灣與世隔絕,老一輩都懂得唸:「英雄被困筲箕灣,不知何日到中環。」很久以前,大概在康怡一帶,有一座大石山,阻擋了筲箕灣和市區的往來,而去柴灣呢?只有一條奪命山坡斜路,叫柴灣道。漁民從外駕船駛進維多利亞海港,不會停留柴灣,那裏風猛浪高,只是木材的「漂浮貨倉」;筲箕灣卻不一樣,海灣寧靜,後面有柏架山擋雨,威猛的「將軍石」屹立峰尖,將軍去不了中環,卻冷寂地見證了數百年來的漁舟唱晚、世界大戰日軍攻破鯉魚門,還有千百戶山坡木屋和「愛秩序灣」(譯音來自Aldrich Bay) 的「住家艇」。今天,山坡削平了、海灣填平了,都蓋起公共房屋。幸好,東大街至南安里一帶,仍有濃烈的「老街坊feel」,舊中見序,日夜交融風景好;最特別是筲箕灣道和愛民街之間的一條「遺世長巷」,一家家食肆,躲在古老台階,帶你回到六十年代。
明朝萬曆年間,約400年前,已有筲箕灣,那時叫作「稍箕灣」。為何這地方叫「筲箕灣」?傳說很多:其一,小孩子阿蝦為了照料染病臥床的母親,拿筲箕行乞,有一天,他被大浪捲走,只留下筲箕於岸邊;另一說法,這海灣的形狀很圓很大,像一個筲箕。大概180年前,即1841年,筲箕灣有1,200人,佔香港島人口28%,是重要地區。1920年代,它更是香港島的「新興工業區」,例如造鞋和爆竹業,所以,筲箕灣有一條老街叫「工廠街」,那裏曾有一條明渠,排出工業廢料。當年,避風塘的漁獲交易蓬勃,故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日本人在筲箕灣建立「漁業組合市場」。戰後,內地難民逃來香港,因筲箕灣偏處一方,英國政府管不了,於是,他們私自蓋搭鐵皮屋,漫山遍野,最大的叫聖十字徑村,有一座百年教堂叫聖十字架堂。1976年,愛秩序灣海邊木屋大火,成千上萬人喪失家園。八十年代,山邊的寮屋區被清拆,變成今天的耀東邨等;那些年,筲箕灣曾是「黃賭毒」最厲害的地區,和田灣不相伯仲,香港第一個黑社會,成立於筲箕灣。
90歲的老街坊告訴我:「在五十年代,南安街附近仍是海邊,避風塘艇戶壅塞得像難民營,一家十口擠在小艇上,極為普遍,起居生活,甚至大小二便都在海上解決,生命不由人。如果艇家生了個女孩,多被賣掉或送給別人;當時,筲箕灣晚上有不少『企街』雛妓,等客人拖上公寓,頗多是『蜑家妹』,皮膚比較黑,賺皮肉錢養家,好可憐!」
筲箕灣避風塘
另一街坊牙擦泉說:「我家裏賣『涼茶』,生活還可以,最喜歡去阿公岩海邊的譚公廟,那裏有一個游泳棚,要爬樓梯落水,好像叫做『南華會泳棚』;今天,只留下數家的古老船廠,堅守海邊。娛樂方面,戲院有很多間:在聖十字徑的叫長樂戲院;另一間叫筲箕灣戲院,它最『豆泥』,前座有尿味,還有木蝨咬人;最『架勢』的叫金星戲院,近海富街;還有一間叫永華戲院,即今天永華大廈的位置,播映『高級』西片。」
1960年代長樂戲院
律師朋友:「60年代,魚市場在東大街,我爸爸在附近賣雞蛋,街童沒有東西吃,媽媽便拿食物給他們。我們供應鹹蛋及雞蛋給工廠街的兩家大餅廠:太平餅廠和振興餅廠。」
醫生朋友說:「我父親在筲箕灣道392號,開了一家林志明洋服,門口的拉閘,是朱砂紅色,口號是『顧客至上,製作第一』,可惜我一歲的時候,他走了,店也消失!」
退休阿姐說:「七十年代,只有巴士和電車去中環,塞車如家常便飯,每每個多小時,睡了兩覺,還未到中環;所以,很多人選擇從筲箕灣(即今天的西灣河碼頭)坐船去中環上班。早上吹吹海風,多浪漫!」
校長說:「我家住教堂里,生活一般,幸好筲箕灣多工廠,媽媽可以拿半製成品回家『加工』,每天,全家總動員做到深夜,才搵到半餐飯;例如串珠鏈、織毛冷、縫手襪。最好玩是『玩具加工』,我們把公仔的眼睛畫出界,工廠也照收貨!」
雜貨店阿叔:「那年代,『無王管』,誰人想賺點錢,便在家裏弄些食物,拿出街上賣,做個無牌小販;那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他們蹲踞在地上,給刺鼻的火水爐不斷打氣,燒紅大鐵鑊後,便在滾燙的豬油中炸魚蛋、炸番薯、炒東風螺……我們拿了媽媽給的幾毫子,便可以『吃通街』,烚花生、鹵水雞腳、鹽焗鵪鶉蛋、炒栗子……當年,是沒有快餐店的。吃以外,還有『小朋友賭攤』,例如猜波子、『魚蝦蟹』、骰寶,我們剩下的一毫子,用來『賭身家』!贏到錢,買一尾小金魚回家,那便叫『快樂』!黃昏時分,同學們喜歡去明華大廈的山坡租單車,即宏華街附近,在巷頭巷尾兜來兜去,常忘記回家吃晚飯,媽媽循例送上『藤鱔炆豬肉』!」
筲箕灣東大街
花檔婆婆說:「數十年前,筲箕灣居民都是基層,我們雖然窮,但是,吃的魚是全港最新鮮的。大多數街坊結婚擺酒,都在區內進行,不奢望跑去銅鑼灣,近電車總站,有洞天酒樓、鸞鳳茶樓,最難忘的點心有鴨腳扎、臘腸卷、鵪鶉蛋燒賣,但最慘的是酒樓的童工,一條帆布帶把載滿蒸籠的鐵盤,掛在肩頸上,來來回回叫賣點心。筲箕灣沒有大店舖,對對對,只有一間華都國貨,賣『大陸』產品;但是,省回來的錢,也只能夠在過年時給全家換套新衣。孩子們常常叫我買台黑白電視機,雖然電器舖可以分期付款,哪有閒錢呢?於是,給他們幾毫子,去永華戲院附近的涼茶舖看電視吧,比去電影院便宜。」我插嘴:「幸好,古舊的合利電器行仍在!」
魚蛋粉店太子爺說:「由於是漁港,筲箕灣的魚蛋,都是最『正』的,這裏的魚蛋粉,特別鮮味,別區的人都來吃,今天的這些食店,都是幾代留下來。當年,街坊打個電話,或經過講一聲,雲吞麵可以送上樓,為了幾毫子生意,也得手提鐵箱,把雲吞湯和麵分開放置送上樓;『陰公』,事後,還要上樓收回碗碗碟碟,沒有小費的!」
我笑:「著名的百利冰室,是好朋友家族經營的,他們今天生活無憂,但是,為了尊重上一代努力,仍然堅持把冰室留下來;最喜歡他們的『古老』西餅,那些『不像牛油』的奶油味道,是一份香港情懷!」
金舖掌櫃說:「送外賣的,何只雲吞麵,還有麻將呢!當年,沒有超市,只有士多販賣糖果、餅乾,士多老闆把玻璃樽裝的沙士、可樂、綠寶橙汁、芬達提子汁浸在一個門口的大型冰水箱;要買汽水,便探手去拿,那年代,沒有賣飲用水,大家覺得花錢買沒有味道的東西,是匪夷所思。士多還會外租麻將牌,老闆的孩子們,提起枱板、麻將和籌碼,不怕流汗,跑數層樓梯,送到客戶家裏。」往時,望隆街一帶有很多金舖,金飾除了婚嫁、送禮之用,也是保值商品,由於水上漁民不信任銀行,他們寧願買些金器放在船上。
望隆街金舖
茶餐廳企堂說:「六十年代,筲箕灣找工作不易,老闆會問伙記有沒有『鋪保』,即由一個殷實朋友寫一封擔保信,證明他不偷不騙,如有損失,則由友人負責賠償;今天,這入職要求簡直是天方夜譚!」
還是地產陳總結得好:「時代,天天變、年年變,許多地方,新的送走舊的,只有筲箕灣這幾百年老區,舊痕處處,勾起大家的回憶。年紀大了,看着一座大廈,問問自己,這是兒時曾經玩耍的空地嗎?還有一棵木瓜樹……」
愛民街「遺世長巷」
舞台,是閃亮的,大家爭往台上;中環、尖沙咀、銅鑼灣,都屬於舞榭歌臺,只有地理邊陲的筲箕灣,看似「等閒」孤寂,從明朝起,躲在香港島的東角盡頭,但她毫不悲情,美麗之處絕「不等閒」,如一顆夜明珠,在黑暗困難的日子,仍能放光自亮。老街坊們和我圍爐夜話,各說各的。褪色回憶,等閒和不等閒的,奏出了筲箕灣的命運交響樂,把眼前真實和縹緲回憶的「次元壁」打破後,當下的肉身,游走於次元兩端,樂極!
筲箕灣工廠街
生命渺小,除了平添憂鬱,原來那短暫,可化身珍貴的美麗;今昔世世代代的紋痕,美印於心。時光,我們已無力挽回;此刻,如是你的少年時,請莫負腳下金黃,要留下一段段甜蜜的香。五十年後,再回望這深愛的香港……
圖:作者提供、西環的黃金歲月、天天有魚FB、unsplash
視頻來源:歷史時空3.0進級版、MichaelRogge、4K Hong Kong Recorder、Hong Kong Culture Heritage Studies and Promotion Association、swallowc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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