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煒舜
如果說杜審言〈早春遊望〉是五律成熟的標誌,那麼沈佺期〈獨不見〉(一名〈古意贈補闕喬知之〉)則是七律成熟的代表作。明代楊慎《升庵詩話》云:「宋嚴滄浪取崔顥〈黃鶴樓〉詩為唐人七言律第一,近日何仲默、薛君采取沈佺期『盧家少婦鬱金堂』一首為第一。」何景明、薛蕙棄〈黃鶴樓〉而取〈獨不見〉,大約是從創作的角度考量――崔詩前兩聯接近古風,而沈詩則格律工整也。
沈佺期(656-714)為上元二年(675)進士,長期在宮中擔任文學侍從,曾奉命參與編修《三教珠英》。沈佺期工詩,與宋之問合稱「沈宋」,對於律體的奠基功不可沒。近人楊庶堪〈論詩絕句百首〉稱兩人「音精六代起唐謠」,鍾應梅亦謂沈氏「七言律體巧融裁。偶儷能工調更諧」,皆是此意。沈佺期雖以五律著稱,而他這首〈獨不見〉既是樂府,也是初唐格律嚴整的七言律詩:
盧家少婦鬱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樑。
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
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
誰謂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
此詩的黏對全然無失,尾聯出句以「獨不見」下三仄點題。「十」、「白」、「更」三字本平而作仄,「丹」、「誰」、「征」、「河」、「明」五字本仄而作平,然皆在句首或第三字,可平可仄,可以不論。王夫之稱許此詩「韶采驚人」、「古今推為絕唱,當不誣」。清人毛張健則云:「仍本六朝豔體,而託興深婉,得風人之旨,故為佳什。」(《唐體餘編》)沈德潛則就章法而論道:「起興言夫婦相守,猶雕樑之燕也。下就分離言。」(《唐詩別裁》)言簡意賅地歸結了此詩脈絡。首聯提到「盧家少婦」,大家想到了誰?沒錯,就是〈河中之水歌〉中的莫愁――「十五嫁為盧家婦」、「盧家蘭室桂為樑」、「中有鬱金蘇合香」。此聯的「鬱金堂」、「玳瑁樑」,顯然化用了〈河中之水歌〉的語典。玳瑁是一種非常珍貴的海龜科動物,甲殼斑紋美麗。這裡所言「玳瑁樑」,大抵是居室的棟樑塗以玳瑁花紋,非常華麗,未必真採用玳瑁殼也。所謂海燕又名越燕,產於南方濱海地區,並非今日所說的海鷗。春天到了,燕子雙雙從南方飛回,棲息在盧家的畫樑上,這不禁令莫愁浮想連翩。
頷聯進一步闡發她的浮想:她想到去年秋天九月,為遠方的丈夫夫搗洗寒衣;屈指數來,他在邊塞征戍已超過十年了。「砧」音針,指搗衣石,古代衣物材質硬挺,要先放在石上,以杵反复舂搗,使之柔軟。邊塞苦寒,衣物不夠難以過冬,因此家人要預備好寒衣,遠寄北疆。李白〈子夜吳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也是描寫這種情景。顧農教授說:「晚唐以前,唐詩中充滿了這種驚心動魄的砧杵之聲。那時戍邊的壯丁需自備被服,後方的軍嫂們非得在冬天來到之前準備好寒衣不可――搗練之聲聯繫着內地與邊關,關係到國家民族的安危,其中也隱含着民間的疾苦,所以詩人們格外地關注。」(《聽簫樓五記.砧杵之歌》)當樹上的木葉開始掉落,就是寒砧聲響之時。沈佺期把兩者連結起來,好像寒砧響一下,樹上就會掉落一片枯葉。一個「催」字,把本來毫無關係的寒砧與木葉聯結在一起,顯得情境交融。遼陽即遼河北岸,在現在東北瀋陽附近,在古代時是邊疆民族聚居之地。在兩地分隔的十年裡,女子每年都會備好的寒衣寄往遠方。大家讀到這裡,可能會發現,這首詩中的莫愁,似乎跟〈河中之水歌〉中有所不同,後者只是描寫她嫁入豪門後婚姻的不快樂。由此可知,從南朝到初唐,莫愁已經化作一個語典,成為了閨中少婦的代名詞。「閨中少婦不知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唐代即便是富貴人家的年輕男子,也可能為了建功立業而遠征邊塞的。(問:請問「木葉」和「遼陽」屬對是否不夠工整?)「木葉」為普通名詞,「遼陽」為專有名詞,驟看確實有未工之嫌。不過兩個詞語都是偏正結構,前一名詞用來修飾後一名詞,姑且算作寬對可也。
為甚麼看到燕子春歸,會想起秋日搗衣呢?可見她上一次與丈夫聯繫,就是在寄送寒衣之時。但寒衣寄去後卻毫無音訊,丈夫是死是生,全然不知。所以,頸聯出句「音書斷」三字,已把前兩聯的內容完全收結了。大家看「白狼河」對「丹鳳城」,又有顏色對,又有動物對,又有地理對,多漂亮!白狼河就是遼河,也就是今天遼寧境內的大凌河,而丹鳳城則指長安。相傳秦穆公女兒弄玉與夫婿簫史居於鳳臺,簫史能吹簫引鳳,故秦都又稱丹鳳城。秦穆公時,首都尚在雍城(今陝西鳳翔),至孝公時才遷都咸陽。但無論如何,鳳城就成為咸陽、長安乃至後世所有都城的代稱了。不過程千帆、沈祖棻指出:「唐代長安城中,宮廷在城的東北,住宅多數在城南。所以這裡城南係實指,而上句河北倒是為了與城南作對而泛用的。」(《古今詩選》)所言甚是。入秋之後,日照漸短,夜色當然越來越長。但丈夫多年沒有音訊,這漫漫長夜,就更難以入眠了。從這幾句中,我們可以看到搗衣、寄衣、等待回信、秋夜無眠、春燕歸來的時間次序,而這些次序在過去十年中,應是每年循環一次,而在未來的歲月中還會繼續,不知伊於胡底――這的確令人悲傷。但是為人妻者,要鼓勵丈夫「努力事戎行」,而不應以兒女私情讓他有所牽掛,更不應把這種悲傷在身邊親友面前流露。那麼,這滿腹愁緒又有誰能夠理解、傾訴?大概只有天上那一輪明月吧!這是尾聯的基本意思。
今人所繪〈獨不見〉詩意
不過,「更教」二字尤其值得玩味:這個動詞的主語是甚麼?仔細咀嚼,我們會發現,這一聯依然呼應着「音書斷」:原來遠方的丈夫是聽得見她的聲音、看得見得到她的悲傷的。這不,天上的明月就是他的使者,所以才會照到流黃――兩人曾經雙宿雙棲的帷帳之上,向她傳達遠方的思念與問候。參考沈佺期〈雜詩〉其四:「可憐閨裡月,長照漢家營。」這輪明月同時照着深閨和邊疆,既可傾聽少婦的心事,自然也可接受征夫的請託。尾聯兩句合解,語意就益發清楚了:誰說遠方的丈夫偏偏看不到我面帶愁容?不然他就不會委託明月把光華灑到我的床帷了。從這一聯中,我們想起了曹植的〈七哀〉、曹丕的〈燕歌行〉中那一輪「長向別時圓」的月亮。而沈佺期那華美的文字、流暢的格律,卻把這種刻骨銘心的相思之情包裹得更為嚴實了。
(古詩講略四十二)
圖:作者提供、視覺中國
責編 | 張艷玲
編輯 | zeroche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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