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玉文
關於燕子,白居易寫父母辛苦養育四兒,長大後舉翅散飛呼不歸,空巢終夜悲。事實上,燕子是候鳥,夏天結束,親子皆離巢,翌年重返,各自成家,轉冷後沒有燕子父母仍賴在巢逼子女留下。如果有條件哺育兩胎,父母會把長成的第一胎兒女趕走,好讓出空間盡快生育第二胎。
關於慈烏,白居易描述牠經年守故林,每晚夜半吐哀音,後悔未盡反哺心。可是直至目前,全球沒有一篇科學文獻或觀察記錄,可以證明鳥類有反哺行為。鳥類學家推測所謂反哺,如果發生在繁殖季前期,是因為公鳥送食物給雌鳥以求交配,或雌鳥留巢孵蛋由雄鳥餵飼,而古人沒望遠鏡,判辨不出雌雄,錯估為親子。
燕子
如果發生在繁殖季後期,則有寄生鳥種,不營巢不哺育,把蛋偷偷放在其他宿主鳥種巢中寄生,寄生雛成長得比宿主雛更快更大,逐隻把把宿主雛踢出或擠離巢後,獨佔食物,此現象稱巢寄生Brood Parasitism。寄生雛長大,比正在進行餵食的宿主父母,體形更大、毛更蓬鬆,國人便認作父母,把宿主被欺詐、被勞役、被絕代的現象,稱為「反哺」。上篇提及,在下懷疑白居易所見「父母」是噪鵑,此鳥連同四聲杜鵑,便是最常見的寄生鳥種。
寄生鳥一類只求一己或種的生存繁衍,而謀害其他物種的行為,從人類角度看,是不道德、有悖倫常之事。沒有人會鼓勵別人向噪鵑、四聲杜鵑學習,卻有成都瑞琴樓發行、興華印刷廠印製的《三十六計》,打着易經、國粹、兵法、智謀名堂,公然教授損人利己詭計,例如把自己的蛋偷偷放在其他宿主鳥種巢中,稱「偷梁換柱」(第25計);把原來宿主擠離巢獨佔食物,稱「反客為主」(第30計);殺死雌獸與前度所生幼仔以免雄獸日後受挑戰,稱「釜底抽薪」(第19計),每計附歷朝案例,坊眾以之為家族、職場、官場致勝秘笈,風行全國至今,秦牧(1947)在《華商報》發表〈流氓經〉,痛斥此書宣揚「破壞一切,利用一切,自私第一,小我至上的生活哲學」。此文可在網上搜得。
噪鵑
《三十六計》在1941年出版,周作人(1945)〈博物〉(十堂筆談之六),可視為對此之反撥:
飲食以求個體之生存,男女以求種族之生存,這本是一切生物的本能,進化論者所謂求生意志,人也是生物,所以這本能自然也是有的。不過一般生物的求生是單純的,只要達到生存的目的便不問手段,只要自己能夠生存,便不惜危害別個的生存;人則不然,他與生物同樣的要求生存,但最初覺得單獨不能達到目的,須得與別個聯絡,互相扶助,才能好好的生存;這是生存的方法,動物中有能夠做到的。
周作人所指能做到「與別個聯絡,互相扶助」的動物,有群居的蜂、蟻、狼等,牠們遵守本份,不越界,守禮,各司其職,對領袖忠誠。在周作人眼中,牠們已高於飲食男女、殺他利己一族,可是牠們仍然是禽獸。周作人對人的本質有更高要求:
隨後又感到別人也與自己同樣的有好惡,設法圓滿的相處。這乃是人所獨有的生存道德,古人云,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蓋即此也。如不從生物學的立腳地來看,不能了解其意義之深厚。中國國民的中心思想之最高點為仁,即是此原始的生存道德所發達而成。
因《三十六計》大行其道,所以「禽獸所以異於人之處幾希」。而人與禽獸之異,那「幾希」之處,例如盡孝感恩,明明只有超越本能,發展出道德倫理觀念的人類,才會去做,國人反宣傳燕子、慈烏、小羊(跪乳)等禽獸,也做得到,連那「幾希」之處都消滅了。
不過,動物的行為習性仍然對人生富啟發意義,但前提必須是基於精準的觀察,不作歪曲及別有用心的擺弄。周作人說自己在五四後「勸誘」青年朋友讀博物學家如湯木孫John. Arthur Thomson、法勃耳J. Fabre的書,因為「生物生活現象與人類原根本一致,以之可了解人生問題並予應用」,是周氏國民性改造新實踐之一。周氏如果活到現時,他一定會對以下論文有興趣,並利用於他的實踐中。
由澳大利亞國立大學等機構研究人員組成的W. E. Feeney團隊,在2013年12月20日出版之美國《科學》雜誌上發表論文Brood Parasitism and the Evolution of Cooperative Breeding in Birds,筆者姑譯為〈巢寄生與鳥類合作哺育行為的演化〉,報告稱在被扇尾杜鵑Fan-tailed Cuckoos巢寄生的昆士蘭東南地區,被寄生的宿主鳥白眉絲刺鶯 White-browed Scrubwren常會失去自己整窩幼鳥。為了降低被「剝削」的概率,本來獨居及各自築巢的白眉絲刺鶯,進化出大量群居習性,因為此方法有利對抗扇尾杜鵑。有約佔族群鳥口9%的宿主鳥會主動承擔重任,為族群提供巡邏、放哨、驅逐、抵禦巢寄生天敵的服務,自己忙得錯過打扮、調情、交配、營巢的時間與精力,為此渡過更年期也不知,放棄了生育的機會,真心地犧牲小我完成大我。
扇尾杜鵑
生物生活現象與人類原根本一致,以之可了解人生問題並予應用:發現身邊盡是四聲杜鵑或噪鵑的扇尾杜鵑,有四條路選擇:一,成為另一隻四聲杜鵑或噪鵑,操練選取警覺性低同類鳥巢、偷偷下蛋的技術,自此過着無憂無慮,整天亂叫「你奈我何」跟「胡污」的生活;二,成為同類91%當中其中之一,假裝不知有社會達爾文主義,接受9%提供的免費服務,盡情享受飲食男女大慾;三,成為9%當中其中之一的利他主義者,為仍未察覺社會達爾文主義真相的族人服務,非但不收費,更倒貼;四,9%利他主義者當中,感到四聲杜鵑或噪鵑,以及裝睡者,也有與自己同樣的好惡,設法圓滿的相處,即使在圓滿的過程中,遭遇不幸。
按照周作人的說法,前三者是生存的方法,動物中也有能夠做到的,最後才是人所獨有的生存道德,但所佔人數比例又自9%跌落至1%以下,留意1%以下是指,趨近於0而遠離於1,你想到有幾稀便有幾稀,這種人如果在圓滿的過程中沒被擊倒或被擊倒而仍獲得擁戴,便是聖賢或聖雄,可見周作人對人的定義標準是很高的。
圖:視覺中國
責編 | 張艷玲
編輯 | zeroche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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